民国往事 - 第二章 拜访林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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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的鄱阳湖,春水已涨,日渐温暖,湖面上薄雾如纱。湖口的码头上,早起的脚夫已开始卸货,木船载着米粮、瓷器、竹木,从赣江上游缓缓驶来。偶尔有洋人的小火轮鸣着汽笛经过,黑烟从烟囱里喷出,在湖天之间拖出一道短暂的污痕,引得岸边玩耍的孩童指指点点。知秋的心情却远不如这风景般开阔。
自那日李老爷来提亲后,知秋心中总有些莫名的烦躁。对于李家那姑娘,他一点都没兴趣,倒是对那李老太爷,自己莫名其妙地会不时想起。这种奇怪的心思,知秋甚是苦恼。
他不愿多想那场相亲,却又无法完全摆脱父亲的期望与自己的异样心思。穆府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平静,可他却觉得,这平静之下,总有一股无形的压抑,让他喘不过气。
这一日,知秋借口出门散心,独自步行至镇上的一所中学,去探望林自清。
林自清和知秋是忘年交挚友,年长他四十来岁,在湖口镇已算老先生。他早年曾留学东瀛,回国后在九江的商校任教,后到湖口镇中学,主讲文史。他声音低缓,语句如泉水流淌,讲课时极少板书,却能将晦涩文字讲得透彻入微,学生们称他“林老”,更有年幼顽皮者背地里唤他“林菩萨”,因他总是不急不躁,和颜悦色。
知秋与林自清初识于两年前九江城内一场书会,当时林自清正与几位青年辩论《礼与法》,眼神澄澈,娓娓道来,又词锋锐利。年少的知秋被他的气度与谈吐深深吸引,竟不顾身份年岁之差,主动与他攀谈。自那日起,两人便书信不断,偶有空便见面小叙。
中学坐落在城东,靠近湖边,是一座灰砖砌成的二层楼房,院子里几株老槐树盘根错节,枝叶茂盛,苍绿如盖。
知秋到时,正值课间,学生三三两两散在校园中,或捧书默读,或笑闹追逐。他远远便望见林自清从教学楼走出,灰衫随风微扬,手中夹着一本薄书,鼻梁上那副老式银边眼镜泛着微光,鬓发在日光下显出几缕银丝,显得格外沉静清朗。虽年过半百,但身姿仍挺拔。走路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沉稳儒雅的风度。
“林先生!”知秋扬手招呼。
林自清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笑容温和,步履从容地迎上前来。他声音略显沙哑:“哟,知秋来了?”
他上前拍了拍知秋的肩,目光细细打量,半是打趣地道:“你小子,瞧你这气色,越来越俊朗了!跑镇上来是不是刚去会过哪位富家小姐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知秋微微一愣,忙掩饰道:“哪儿的话,只是家里闷得慌,出来走走,顺便来看看您。”
他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听说您现在在商校讲课,学生都抢着听,我怎能不来叨扰一杯茶聆听教诲,长长见识?”
林自清笑着摇头,眼中有慈爱之意,推了推眼镜,道:“少来打趣你林叔叔。不过既然来了,那便去我屋里坐坐,一杯清茶还是供得起的。”
他领路,带着知秋穿过校园,来到一间简朴的宿舍楼。宿舍在二楼,屋内不大,却极整洁。书架上码着《汉书》《通鉴》《民报》《东洋新闻》等旧刊,窗台边一盆文竹摇曳生姿,桌上茶炉已架,似是已经准备好有人来访。
林自清请知秋坐下,不慌不忙地烧水、温杯、投茶。待水滚起,香气升腾,屋中氤氲出淡淡龙井清香。
他递茶过去,目光落在知秋身上,语气含笑:“说吧,你这穆府大少爷,可不像只是随便就跑出来散心的。”
知秋端起茶杯,低头吹了吹热气,迟疑片刻,才略带苦笑说笑:“林先生,您倒像是算命的?怎就被你猜中了。”
他低声道:“其实.... 也没什么大事…… 就是前几日,家里来了人提亲,父亲想让我去见一面。”
林自清闻言,微微颔首,并未急着接话,而是静静地看着知秋,像是等他继续说下去。
知秋索性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那李家姑娘我一面都未见过,可父亲已言之凿凿,似乎只要我点头,年内就可随时成婚。”
知秋顿了顿,脸色微红,“我……我并不想娶她。甚至……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愿意娶谁。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父亲一心盼我成家,可我一想到要跟个素未谋面的姑娘过一辈子,就觉得……觉得心里堵得慌。”
林自清听罢,轻轻一笑,似乎并不讶异,只略微一抬眉,继续品了口茶。他缓声道:“堵得慌?知秋,你有没有想过,这‘堵’从何而来?是因为你不想成家,还是因为你觉得,这桩婚事,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知秋怔怔地看着他,声音微颤:“可若我与旁人不同呢?若我这辈子……不愿娶妻,只想做个……自由之人呢?”
林自清将茶盏轻轻放下,坐直身子,沉声道:“这世道里,人人皆是行于礼教之岸,心却如舟。你要问你该向哪里去,便先得看你心舟欲往何方。”
知秋一怔,抬头看向林自清。对方眼神沉静,似能看透他的心思,让他一时无言以对。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林自清见他沉默,便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志,封面上印着《新青年》三字,递到知秋面前:“你且读读,看世上是否还有别的活法。”
知秋接过杂志,翻开几页,见是一些新思潮的文章,谈及婚姻、自由与个人意志。他随意扫了几行,目光落在一段文字上:“礼教之壳,束缚人心,然自由之魂,当自内心萌发……”
他心头微动,抬头看向林自清:“这些话……写着有些大胆。”
林自清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却有力:“大胆?不过是说出了许多人心里的疑惑罢了。知秋,你觉得婚姻是什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两个人的心意相通?你说你对婚事‘堵得慌’,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
知秋被这话问得愣住。他从未如此直白地思考过自己的心意。父亲的期望、家族的责任、孝道的教诲,这些仿佛一张无形的膜,将他牢牢困住。可林自清的话,却像一柄细刃,轻轻划开了这张膜的一角,让他窥见了更多光亮。
他低声道:“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觉得,若是依着父亲的意思,娶了那李家小姐,我这辈子,怕是再无半点自己的影子了。”
林自清听罢,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几分鼓励:“你能想到这一层,已是不易。知秋,礼教看似堂皇,实则多是空壳。它教你孝顺、教你顺从,却从不问你的心是否甘愿。你可知,这世上,有多少人因着这空壳,活得像行尸走肉?”
知秋抬头,眼神清亮:“林先生,您也一生未娶,到今天您后悔吗?”
林自清望向窗外,老槐树在风中摇曳,阳光透过叶隙洒在他的额纹与鬓白之间。他静静道:“我这一生,未娶未立,只因早年看尽虚名礼教之伪。我不后悔。老了,只觉清茶一盏,学生三两,已够此生。”
“林先生,您是说……人可以不按礼教来活?” 知秋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怕自己的问题太过离经叛道。
林自清微微一笑,从书架上又抽出一本《雨丝》杂志,翻开几页,递到知秋手中。知秋低头一看,页面上写着《娜拉走后怎样》,作者是鲁迅。他疑惑地看向林自清。
林自清转身去给知秋添了一些茶水,解释道:“这篇文章,谈的是一个人如何从旧的枷锁中挣脱出来。你读读看,或许能明白,人生不该只是等待命运的判词,我们要学会给自己写前言。”
知秋手指摩挲着书页,心中泛起一阵波澜。他隐约觉得,这文章中里,或许藏着一些他从未想过的答案。他抬头看向林自清,认真道:“林先生,我……我一定会好好读的。”
林自清点了点头,语气温和的说道:“知秋,自由的心灵,不是一朝一夕能找到的。但你得先迈出第一步——问问自己,你到底是谁,你想要什么。别让礼教、孝道这些东西,压得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听。”
知秋沉默了片刻,心中似有一团乱麻被轻轻扯开了一角。他曾认为,以家族为重,父亲的期盼、穆氏的传承,都是他肩上的重担。可林自清的话,却让他第一次开始质疑:这些重担,是否真的必须由他来背?他的心,是否也能有自己的方向?
知秋却觉得胸中忽有一线清气升起,虽仍困惑,却不再那么压抑。他看着林自清那张写满岁月痕迹的脸庞,忽觉世间竟有一种温柔,能将人从礼教的镣铐中轻轻解放出来。那是一种年长者的温柔,不急不迫,似春水缓流,令人甘愿沉溺。
林自清说话时,坐姿极稳,脊背挺直,却不显拘谨。年过半百的他鬓边已然斑白,鬓角处尤其显眼,但他的眼睛却依旧澄澈明亮,神色沉静,仿佛一潭深湖,能映照人心。
知秋盯着他看了片刻,竟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来。他喜欢林自清坐在阳光下那种沉静的模样,喜欢他不疾不徐泡茶的样子,喜欢他说话前轻轻抿唇、推推眼镜的动作,连他眼角那几道细纹,知秋也觉得好看极了——那是年岁留下的痕迹,却也是阅尽风霜仍温和以待的印记。知秋心里觉得很暖,不由了笑了笑。
“你笑什么?”林自清忽然望向他,轻声问道。
知秋一怔,随即低下头,掩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您说得对。”
“我哪句说得对?”林自清带着笑意反问。
“都对。”知秋轻声答道,又抬眼望向他,“林先生,这些书和杂志我可以借一段时间吗?”
“无需借,这些书就算送给你了。” 林自清哈哈一笑,又给知秋加了点茶水,然后换了个话题,聊起近日商校的一些趣事。知秋听得入神,脸上也渐渐放松,露出几分笑意。
两人聊了近一个时辰,知秋的心情已经不再那么沉重,气氛也变得更加轻松愉快。渐渐地,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心里的那份沉重似乎被缓缓化解了。两人又谈了几句,知秋准备起身告辞。
林自清站起身来送他,叮嘱道:“知秋,回去后好好想想。别急着给自己下定论,慢慢来。”
知秋点了点头,握着几本书,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林先生,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林自清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请求。但随即,他微微一笑,眼神温柔,伸开双手道:“当然,来吧。”
知秋有些紧张,尽力保持自然,伸手环住了林自清。
两人轻轻相拥,片刻的安静后,知秋感到一种莫名的宽慰,仿佛所有的负担都轻了一些。知秋松开了手,略显局促地笑了笑,低声道:“谢谢你,林先生。”
林自清笑了笑,轻轻拍了拍知秋的背部。
正当两人分开时,楼梯口忽然传来脚步声,二人转头看去,迎面走来一个人。
那人约莫60来岁,头发灰白,发丝根根硬朗的微微弯曲着;穿着灰黑色长衫,衣摆微微敞开,身形有些发福,袖口随意地挽起一截,露出白白的手腕,手中提着一个布包。
林自清见到来人,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笑着迎上去:“允白,我还说下午要去你那儿取书。你这倒是自己来了。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穆府的少爷穆知秋。”
他转头又向知秋介绍道:“知秋,这是程允白先生,湖口镇的书商,平日里收一些古籍,也帮人抄写经文,大家都称他为闲散文人。”
程允白闻言,朝知秋拱了拱手:“穆公子,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度翩翩。”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带着一种让人舒心的磁性。
知秋连忙回礼,口中道:“程先生久仰!”
林自清拍了拍知秋的肩,笑道:“好了,你先回去吧。允白这人,话匣子一开就会收不住,别让他耽误了你的时辰。”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程允白听罢,只笑着摇了摇头,并未反驳。
知秋点点头,与程允白又寒暄了两句,便转身离开。
走到楼下,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楼上2人并排走向林自清房门,程允白低声说了句什么,林自清侧头一笑,二人推门而入,门扇很快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