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往事 - 第一章 穆府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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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穆府提亲 江西鄱阳湖畔,水波浩渺,岸草如茵,候鸟出没其间,飞时不见云和日,落时不见湖边草。沿湖而行,流水潺潺,芦苇轻摇,静谧悠远,恍若世外桃源。
自古以来,富贵之家,多喜爱在此地置业安宅,或以避暑、或以养老。
民国十年,有一位外来穆姓退休达官,年逾花甲,名叫穆长青。在湖口镇石钟山购得一幢气派非凡的宅邸,命名为“穆府”,欲在此隐退,安享清福。
穆府宅院建在一处青石垒砌的高台上,坐北朝南,背靠石钟山,面朝鄱阳湖口。门前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而下,连接着镇上的码头和街市。站在穆府的主楼上望去,九江城廓浮在江雾里——锁江楼塔像根斜插的簪子,洋行码头的起重机骨架隐约可辨。更能清楚的俯瞰整个湖口镇和茫茫的鄱阳湖水。
宅子本身是座三进的院落,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由于时局不太平,穆府院墙很高,既挡了湖口镇的闲人眼目,又留足了枪械的射击角度。而这都是穆老爷穆长青的亲自设计。
穆长青相貌清瘦,唇须灰白,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不凡。平日戴一副金边眼镜,目光沉稳,不怒自威。虽仕途退下,却风骨犹存,说话行事间带着士绅的分寸与章法。素有名声,常有旧交或当地达贵相邀,或登山赏景,或登门拜访,或夜谈时局,皆敬他为座上宾。
穆氏家境殷实,祖上基业丰厚,加之穆长青自身勤勉,虽未达及高位,但也算仕途顺利。唯独几代单传,人丁不旺,让穆家上下一直遗憾。穆长青到四十岁才得一子,因生于秋天,故取名“知秋”。
知秋自幼聪慧,容貌俊美,皮肤白皙。十八岁时,已长得高大挺拔,英俊非凡,加之是穆老爷老年得子,自然是宝贝的不得了,把这个独子看做宝贝和命根,全府上下十分珍爱。
知秋的母亲早逝,穆老爷自此未再续弦,将全部心思倾注在儿子身上。知秋自幼知书达理,性情温和,让穆老爷十分宽慰;而穆老爷一生走南闯北,虽面相威严,但也非迂腐固执之辈。父子之间关系一直亲密融洽。
家有这般宝贝疙瘩,登门提亲的人自然踏破了门槛。然而每当穆老爷言及婚事,知秋总以“男儿志在四方”搪塞回避。穆老爷虽感叹儿子志向远大,但穆家世代单传,婚事岂能儿戏?因此他始终谨慎挑选合适人家,希望知秋能点头应下。无奈这位少爷每次都躲躲闪闪,推三阻四。穆老爷心中发愁,却也舍不得强逼。
而知秋更是愁苦难言。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哪儿不对劲,只是本能地排斥“成亲”这件事。面对提亲之事,不仅提不起兴趣,甚至隐隐心慌。他怕让父亲失望,可他就是做不到去设想与一个女子共度一生的画面。
说到底,父亲愁儿子总也不开窍,儿子愁违拗不了父亲的期望;一个舍不得责骂,一个不敢明说。
父子二人,各有各的为难。
偌大的穆府,倒是井然有序,这其中少不了兰管家的功劳。他是穆家世代家臣,据说当年穆长青之父穆尘尚为官时,于蒙古王府与兰斯结识,随后带他回了中原。兰斯进穆府时年纪虽轻,却聪明忠厚,长年陪在穆长青左右,随其四方游历。穆长青执掌家业后,兰斯便顺理成章成了府中管家。
兰管家保留着典型的蒙古汉子气质,自幼练摔跤,即使到了花甲之年仍膀大腰圆、膘肥体壮。知秋自小就爱跟兰管家玩闹聊天,最喜欢摸他那胖脸短须和圆圆的肚皮。而老管家一生未娶,看着知秋长大,也将他视如己出,时时呵护宠爱。即便如今这孩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老管家眼里,还是那个抱着他手臂,摸着他肚子撒娇的小少爷。
从小生活在父亲和老管家的庇护下,男人堆里长大的知秋反而更习惯与年长的男子相处。年幼时,他依恋着老太爷穆尘,但随着年岁渐长,老太爷已远在南昌,知秋的心事更愿与兰管家诉说。他总觉得,与老管家在一起,总能感到一种安慰和自在。相比之下,父亲虽也宠溺自己,但那毕竟是父亲,有时显得不苟言笑。
这一日,穆府迎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湖口镇当地有名的李老爷,带着媒人登门提亲。李老爷名唤李敬斋,年近古稀。随行的媒人姓王,是九江城中出了名的巧舌如簧,专司撮合姻缘。
对于这样的提亲,知秋向来不愿露面,奈何父亲今日暗遣管家过来再三叮嘱,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这李家的老太爷,因为李家在当地势力庞大,李老太爷的两个儿子也在九江城内担任要职,穆家好歹要给足对方面子。他只得换上一身月白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去了正厅。
厅内,穆长青与李敬斋已寒暄半晌,言谈间尽是些生意场上的往来与地方风闻。知秋进门时,李老爷正端着茶盏,微微侧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来。
那一瞬,知秋只觉心头微动——那老者身着亚灰色长袍,白发白须,腰背挺拔宽厚,体态透着一股圆润。抬头看来的目光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沉稳,很是养眼。
穆长青见知秋站在门口,赶紧唤了一声:“秋儿,快快过来拜见李老爷。”
知秋连忙低头入内,规规矩矩地行礼,口中道:“见过李老爷。”
李敬斋放下茶盏,眼神一亮,然后声音洪亮的笑道:“好,好!不愧是穆兄的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穆长青捋须微笑,摆手道:“老太爷过奖了。知秋这孩子,哪里当得起如此盛赞。”
知秋站在一旁,面上带着得体的笑。
李老爷突然起身,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伸手轻轻将知秋拉近,带到自己座位旁坐下。
他握着知秋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拍着,动作不急不缓,神色笃定而欣然。他上下打量着知秋,眼神里尽是赞赏与满意,不住地点头道:“我家那丫头,若能得此佳婿,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知秋也不动声色地近距离打量着李老爷。只见他鬓角微霜,硬朗的白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额下的白须垂至胸前。额头饱满,面色白净而温润。虽年事已高,却丝毫不显老态,反而透出几分养尊处优的从容气度。体态丰盈得恰到好处,衣袍下隐隐勾勒出敦实的线条,雍容却不臃肿,反而添了几分沉稳的丰泽。一双眼睛常含笑意,眼角的细纹仿佛也带着亲和。他望向知秋的目光里,满是慈爱与满意——令知秋甚至……想更靠近些。
他对李家小姐并无兴趣,但对这位李老爷,却生出几分说不清的好感。于是,便也没有急着把手从对方掌中抽回。身子不由自主的有些前倾。
知秋自幼便对年长者的气度颇有几分偏爱,那种自带分寸的从容沉静,总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
“咳.... 老太爷,请喝茶。”穆长青轻咳了一声,端起茶盏。
王媒人见时机差不多了,笑眯眯地开口:“穆老爷,李老爷,今日这门亲事,可真是天作之合。李家小姐,名唤婉仪,年方十七,生得端庄秀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是贤良淑德。穆公子呢,年轻俊朗,家世又好,这般郎才女貌,若是能相配,简直是湖口镇与九江城的一段佳话!”
知秋听了这番话,只觉一阵烦闷。他对“端庄秀丽”毫无兴致,反而觉得这些词刺耳。他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试图掩饰内心的不耐。
可他的目光却又不自觉地飘向身边的李老太爷,见他正与父亲低声交谈,侧脸在光线中显得柔和,眉宇间带着商人的精明与长者的从容,随着说话,额下的白须微微抖动。
知秋又觅了一眼父亲,心中暗自责怪自己——他并非对李老太爷有何特别念头,只是那份年长者的气质,让他不由得想要多看几眼。
李敬斋似察觉到知秋的沉默,笑着转向他:“穆公子,听说你平日爱读书,学问不俗。我家婉仪也颇爱诗词,改日若有机会,不妨让她向你讨教一二。”
他说话时,语气温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带着鼓励的笑。
知秋一愣,抬头正对上李敬斋的眼睛。那眼神中似有探究,却又带着几分亲切,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硬着头皮应道:
“老太爷谬赞了,知秋不过略读几本书,哪里当得起‘学问’二字。”
李敬斋摆摆手,笑道:“年轻人谦虚是好事,但也不必过于自谦。你这年纪,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若能与我家婉仪结为连理,定能相得益彰。”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知秋,语气诚恳又道:“我这做爷爷的,只盼那丫头能嫁个好人家,穆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正是我心目中的佳婿啊。”
坐在一旁的媒人也连连点头附和,脸上笑意更浓。
知秋面上维持着礼貌的笑,内心却有些不耐。他看着不停说着的李老太爷,可他无法回应这份期待。那些关于李家小姐的描述,在他心中毫无波澜。他心里很清楚,这门亲事自己肯定不会要。
谈话间,兰管家带着一个下人端着一盘新制的桂花糕走了进来。他笑呵呵地将点心摆上桌,说道:
“老爷,少爷,李老爷,这桂花糕是厨房刚做的,甜而不腻,尝尝看!”
糕点端到知秋面前的时候,兰管家冲知秋挤了挤眼。
知秋拿起一块糕点,心头稍稍一暖。小时候,他每次害怕都躲到兰管家怀里。
但今天这令人窒息的场面。怎么逃?他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
接下来的时间,穆长青与李敬斋聊些家长里短,话题转向生意与时局。知秋坐在一旁,偶尔应和一两句,更多时候却是沉默。
他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可目光总不自觉地飘向李老爷。并非他有意如此,只是李老爷那微胖的身形、沉稳的举止,带着一种年长者的气度,吸引着他多看几眼。
终于,宾主尽欢,李敬斋起身告辞。穆长青亲自送客,知秋也只得跟着送到门口。
临别前,李敬斋拍了拍知秋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穆公子,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考虑考虑,若是觉得我家婉仪合适,随时让穆兄捎个信。不过,老头子我倒是满意的很那!”
知秋连忙点头,口中应道:“多谢李老爷抬爱,知秋……会好好考虑的。”
送走客人,穆长青拍了拍知秋的肩,道:“知秋,这李家小姐,爹瞧着不错。你若有意,爹给你安排安排。”
装模作样正经了老半天的知秋忽然一脸苦相,搂着父亲的肩膀,凑上去半撒娇半求饶地说:
“爹,您别这么急着给我找媳妇儿成不?您要是真想抱孙子,我去给您买一个回来!”
站在一旁的兰管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撞在门框上,笑出了声。
穆长青瞪了知秋一眼,抬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脚下一跺:“嘿,你上哪儿给我买个去?”
说完再看知秋一脸苦瓜样,自己也没绷住,眼中满是宠溺和无奈。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知秋的头:“爹不逼你,但这事爹也不能不管。再不听话,等老太爷回来,看不收拾你。”
知秋低头嘟囔着应了一声,不知该如何继续开口,只得匆匆告退,逃也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