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往事 - 第八章 穆长青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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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太阳从厚重的乌云中探出头,虽然不炽烈,空气里却透着一股湿热。

知秋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穆府,额头已是一层细汗。

刚进大门,他就听到一声低唤:“少爷。”

知秋转头,见兰管家正从庭院的梧桐下快步迎来,手中一把大蒲扇快速的扇着。布衫紧贴着他壮硕的身形,脸上挂着汗珠,脸色泛着微红,呼吸间隐隐带着一丝未平的急促。

“少爷,你可回来了。都快午膳时间了,老爷在后院等你很久了。快跟我来。”他说着,走近几步,举扇轻轻为知秋扇了扇,一阵凉意拂过,知秋汗湿的额发微微一动。

知秋咧嘴一笑,接过话头:“三爷,哎,这天可真闷啊!”

他一把抢过兰管家的蒲扇,狠狠给自己扇了几下,凉风让他眯起眼睛,随即又转过身,笑着给老管家扇起来,扇子带起的风在两人间流转。

兰管家微微一笑,轻轻握住知秋的手,往后院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兰管家忽然稍微靠近,拇指在知秋的手指上缓缓摩挲起来,动作轻柔,似乎只是不经意间的一种习惯。

这种亲近,知秋并不觉得惊讶。

自小在兰管家的庇护下长大,那些似父爱的亲近与抚慰早已融入日常。但今日,他却在这熟悉中,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同。

两人并肩朝后院走去,路旁的花木在闷热种微微低垂。

知秋扇着扇子,目光不经意扫过兰管家的侧脸。老管家的脸上仍挂着汗珠。

恰好兰管家也转头看他。四目相接的那一瞬,知秋嘴角轻轻一扬,像小时候那样,把头轻轻靠在了兰管家肩上,短短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兰管家低笑了一声,手指微紧,在他掌心里轻轻捏了两下。

穆府的后院,绿意浓浓,繁密的枝叶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片刻清凉。

兰管家松开知秋的手,取回蒲扇,示意他自己过去,目光却始终落在知秋的背影上。

凉亭内,穆长青端坐于藤椅上,一身素色薄衫,手中折扇缓缓摇晃,另一手搭在膝上,眉头微蹙,神色间似有未解之思。石桌上摊着一封信,旁边的茶杯早已冷却。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去,目光由思虑变得平静,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秋儿,来了。过来坐!”

知秋此时只觉喉咙干得冒烟,径直走过去,抓起石桌上的茶壶,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清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他长舒一口气。

穆长青皱了皱眉,目光扫过知秋汗湿的衣襟,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和嫌弃:“看你这一身臭汗,一天都跑哪儿去了?”

后面跟着的兰管家连忙在一旁解释:“老爷,少爷刚回就过来了。老爷,我下人把饭菜端上来,再换一壶茶。”

穆长青点点头,随即又唤他过来,低声吩咐几句。兰管家点点头离开了。

凉亭内只剩父子二人。知秋放下茶壶,抹了抹嘴角,目光不经意扫过桌上那封摊开的信,心头隐约升起一丝不安。

穆长青收起折扇,身子微微后靠,坐入藤椅,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坐吧,爹有话要同你说。”

知秋依言坐下,但汗水仍不住从额角滑落,内衫黏在皮肤上,令他不适。

穆长青注视着儿子,缓缓开口:

“秋儿,今日李老爷遣人送信过来,催那门亲事的答复。爹思量,那李家姑娘品貌端正,性情温良,与你甚是相配。你若对这亲事有半分意,爹就安排你去一趟李家见见那姑娘。总归人家等久了,也好有个交代。”

他的手指轻扣桌案,节奏缓慢,仿佛在等待知秋的反应。

知秋闻言,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支吾着回应:“爹,这事我……我还……”

他声音越说越低:“婚事一节,我尚未有心。”

穆长青的手停下轻扣的动作,缓缓起身,踱至旁边的鱼池边,目光落在池中悠然游动的鱼儿身上,淡淡道:“你说无心,那可曾想过,这‘无心’因何而起?”

他转过身,眼神中带着一分审视,声音低沉:“爹不是逼你,只是这婚姻一事,关乎终身。你对那李家姑娘,果真连半分心意都无?” 他的手指轻握折扇,缓缓扇着。

知秋呼吸一滞,抬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却又迅速移开,语气中带有几分倔强说道:“爹,我……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此事重大,我心未定。”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挣扎,试图整理自己的思绪:“世人常说,婚姻乃父母之命,若爹坚持,我自不敢违。但我以为,终身所系,须有所归属。我如今尚志在学问,恐难分心他顾。” 。

穆长青唇须一动,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知秋,缓步走回桌前坐下,淡然道:

“哦?志在学问?秋儿,爹知道你最近勤奋读书。可学问贵在求真,人生亦是如此。”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似陷入回忆:“爹年轻时,识一故人,才学不凡,清高自许,终生未娶。那时人皆称他脱俗。可到晚年,他常独坐庭中,唏嘘感叹,悔不当初。秋儿,你常说志在学问,那你可曾想过,伴侣之于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手轻抚折扇,目光牢牢锁住知秋。

知秋微微一怔,父亲的话让他心头泛起涟漪。他想起《娜拉走后怎样》中对自由的呼唤,那种对自我与真心的追寻。近日的读书,让他愈发觉得,婚姻不该被世俗的礼法紧紧束缚。

他抬起头,认真看向父亲,语气低而坚定:“爹,伴侣之义,儿心中并非全无思量。只是……世间礼法森严,我只怕—— 只怕即使心有所属,却难合世俗之望。”

穆长青眉头一动,神色微变,眼神闪过一抹惊异,骤然变得犀利。

知秋心中一紧,赶紧收敛语气,补了一句:“我是说……婚姻须有真心。我——似乎还未有心去找.....”

穆长青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微眯,手中的折扇缓缓停下。

下人们已经把午饭的饭菜端了过来,整齐的放在凉亭的石桌上。

穆长青拿起筷子,忽然又看了知秋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知秋,那日李老爷可是对你很满意,要不你再考虑考虑,爹便让人先去回个信。”

知秋低头拨弄着碗里的饭粒,忽然抬起头看着父亲,一脸坏笑地说:“爹,您是说那个李老太爷吗?我不介意啊。他看起来挺慈祥的,说话也总是笑眯眯的,不像您,总是板着脸。嗯,您要给李老太爷回信,我是真的不介意。要不您直接把我送去跟李老太爷一起过吧。看着他,我就想起了老太爷。我挺想老太爷的。反正您也不要我了,那我就跟他过去吧。那李老太爷好像也的确挺喜欢我的,那日拉着我的手,摸了个老半天。以后我和李老太爷,就像以前和老太爷一样,每晚同床共枕,乐呵乐呵的,也不错!”

穆长青张嘴呆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就给知秋脑瓜子来了一下。

“你这孩子,越大越没个正形了。谁不要你了。你娶个媳妇不还和爹一起过吗?说这些疯话,怕以后老太爷回来不打你!!成天书房里躲着,脑子都要读傻了!”

知秋揉了揉脑袋,嘟囔着笑:“那是爹您非要逼我娶人,我不傻些怎么躲得过去。”

穆长青将筷子放下,叹了口气:“你要真不乐意,爹也不逼你。只是你也不小了,总得成家。爹不在的那天,总得有人照应你。”

知秋神色一怔,声音低了下来:“爹别说这话……只要您在,我哪都不想去。”

他慢慢地把筷子放下,抬头用清澈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穆长青。那眼神里没有躲闪,没有撒娇,也没有从前的那种小心翼翼。

四周顿时静了一瞬,连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

穆长青也望着知秋,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那双英气逼人的眼睛澄明、干净,眉宇间有种极近的专注。

穆长青心中忽地一震,竟有些看得出神,不知为何,仿佛心底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穆长青的目光渐渐凝住,原本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角竟似乎泛起了一点笑意——那笑意极淡,甚至带着一丝恍惚,仿佛此刻面对的并非眼前之人,而是某个梦幻或回忆中。

知秋觉察出父亲的神色有些奇怪。他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看自己——那眼神,温柔得近乎陌生,似乎含着光,甚至……好像都不是在看着自己,而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停在了什么更远的地方。

知秋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小声唤道:“爹?”

穆长青没有应声,只是唇边那一丝笑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有若无的落寞,眼神像是落进了什么回不去的地方。

知秋犹豫片刻,缓缓伸出手,指尖在穆长青衣袖上轻轻拉了拉,又轻唤了一声:“爹?”

“哎。”穆长青这才回神,微微一颤,眨了下眼睛,仿佛从梦中惊醒。

穆长青轻咳了一声,眼睫微垂,眉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一手落在膝上,慢慢将衣襟向前理了理。

抬起头时,他的神色已如常,只是眼角的微红尚未褪去。

穆长青没说话,向前挪了挪身子,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知秋碗里,又替他把饭碗里的一截青菜夹了出来,放到自己碗里。

“你这孩子,从小就爱挑三拣四。现在也一样!”他语气似乎有些生气,声音却忽然有些低哑。

知秋扑哧笑了笑:“您还记得啊?不过我可从来不挑爹的毛病。”

穆长青皱了皱眉,却终究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知秋脸上笑着,心中却一阵愧疚,可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单纯地顺从父亲的安排。

他轻轻地说道:“爹,等会吃完饭,我陪你休息一会,给你按按肩捶捶背。”

穆长青望着碗里的米饭,有那么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了下去,只轻轻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