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暮者 - 第七章 明月楼中客

试读章节
明月楼,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城南的芙蓉园畔。没有高墙,没有院落,就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通体由最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连一片瓦都无,楼顶直接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琉璃铺就。
今夜无云,月华如水。那月光穿过琉璃顶,将整座楼照得通体透亮,仿佛楼里囚禁着一轮私藏的月亮。
这便是南宫暮的品味。
他不要遮掩,不要含蓄。他要的,是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用金钱和权势堆砌出来的、不讲道理的华美。
薛晚站在楼下,拿着那张檀香木的请柬。他抬头望着这座仿佛会发光的楼,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他闻到了。
不只是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由数十种顶级香料混合而成的甜腻气息。
薛晚笑了。
这地方,确实是南宫暮的风格。
两个身穿一模一样鹅黄色绸衫的侍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连脚步声都没有。她们的容貌、身高、甚至连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先生,我家主人,已在顶楼等候多时。”她们的声音,调过音的琴弦,悦耳,却毫无生气。
“带路。”薛晚懒洋洋地跟着她们,踏上用整块白玉铺就的台阶。每一步,都冰凉刺骨。
他能“看”到,这些侍女光鲜的绸衫下,那因为长期保持一种姿势而略显僵硬的肌肉。他能“看”到她们完美无瑕的妆容下,那因为过度压抑而显得空洞的眼神。
她们不是人,她们是南宫暮收藏的,只是会走路的“人偶”。
一路无话。
一楼,空空荡荡,只在大厅中央,摆着一尊三尺高,红得像血的树。
二楼,依旧空空荡荡,四壁挂着前朝画圣的真迹,那画卷上的仙人,神情悲悯,仿佛在哀叹着什么。
三楼,终于有了人烟气。
整个三楼,是一个通透的大厅。地板是温润的暖玉,踩上去,竟有丝丝暖意顺着脚底蔓延。十二扇紫檀木雕百鸟朝凤屏风,将空间隔断得错落有致。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沉水香、麝香混合在一起的,甜到发腻的暖香,那香味浓郁得,几乎能将人的灵魂都泡软。
一个身形丰腴的老者,正背对着楼梯口,跪坐在一张矮几前,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套精美绝伦的茶具。
他穿着一身用金线绣着繁复云纹的绛紫色长袍,花白的头发被染得乌黑油亮,用一根华丽的金簪高高绾起,一丝乱发也无。
他听到了薛晚的脚步声,却并未回头。
“薛先生,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尖细,像被岁月磨损过的丝绸,带着一丝雌雄莫辨的媚意,“我这俗气的地方,没辱没你的眼睛吧?”
薛晚走到他对面,随意地盘腿坐下。
“南宫先生太谦虚了。”薛晚打了个哈欠,眼神涣散地扫过四周,“这里金碧辉煌,连空气里的灰尘,闻起来都像是金子做的。只是……”
他顿了顿,拿起矮几上一颗用蜜糖浸泡过的梅子,丢进嘴里。
“……金子太重,容易把人压垮。”
南宫暮摆弄茶具的手,微微一顿。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薛晚的“阅岁之瞳”第一次,正眼看清了这张脸。
这是一张被精心“修复”过的脸。皮肤保养得几乎没有一丝皱纹,却透着一种不自然的紧绷感。下颌的胡须修剪成精致的形状,同样被染得漆黑。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眼角用墨笔精心勾勒过,显得愈发狭长。
他整个人,就像一座被反复粉刷,试图掩盖裂痕的古庙。
薛晚甚至能“看”到他厚重的脂粉下,那些顽固地向外扩张的、代表衰老的褐色斑点。能“看”到他那双看似镇定的手,在无人注意时,会有着极其轻微的、神经质的颤抖。
这是一个用尽一切手段,在与“死亡”这场必败的战争中,负隅顽抗的……可怜人。
“压垮?哈哈哈……”南宫暮笑了起来,笑声尖锐,有些刺耳,“薛先生说笑了。金子,只会让人站得更直。能被压垮的,从来都不是金子,而是骨头。”
他将一杯刚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茶,推到薛晚面前。那茶汤色泽金黄,香气奇异,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尝尝,龙葵茶。用天山雪莲的花蕊,辅以三十六种珍稀药材,再用向日龙葵之血精心炮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一杯,可延寿三月。”他的语气,像是在炫耀一件稀松平常的玩具。
薛晚的目光没有看那杯茶,而是落在了南宫暮那只推着茶杯的、肥厚的手上。那只手上戴满了华丽的宝石戒指,唯独在大拇指上,戴着一枚古朴的、由不知名黑色金属打造的扳指。那扳指上没有繁复的花纹,只用阳刻的古篆,雕着一个字——“影”。
一个影子?薛晚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的弧度。葵花向日,影子随行。这茶,这戒指,真是有趣。
薛晚端起茶杯,放到鼻尖闻了闻,又放下了。
“南宫先生的好意,心领了。”他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我这人命贱,喝不惯这么金贵的东西。怕折寿。”
南宫暮的凤眼,眯了起来。
“薛先生,你我乃是同道中人,不必如此见外。”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真诚了几分,“我知先生,善窥暮色。而我,不过是个拙劣的画师,穷尽一生,只想将那最绚烂的暮色,挽留下来。”
“郑玄的死,先生以为如何?”他终于图穷匕见。
薛晚笑了。
“一幅好画。”他用一种品评古董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道,“构图大胆,用色精准,意境……也算上乘。尤其是在郑玄生命力最旺盛,那股宁为玉碎的势达到顶峰时,将其定格。这份眼力,这份手笔,确实……令人惊叹。”
“哦?”南宫暮的眼中,爆发出一种遇到知音的、狂热的光芒,“先生也觉得,那是一种美?”
“是。”薛晚点了点头,“但,也仅此而已。”
“什么意思?”南宫暮脸上的光芒,瞬间凝固。
“意思就是,”薛晚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这幅画,匠气太重。”
“匠气?”南宫暮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对,匠气。”薛晚的语气,依旧是那么懒散,“你太想表现了。太想让别人知道,这幅画是你画的,太想让别人看懂你的艺术。所以,你留下的痕迹太多,太刻意。”
“你杀了郑玄,却又用那种方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销魂案。你送我象牙眼球,又递上这檀木请柬,恨不得在我脑门上刻下知音二字。这不叫艺术,南宫先生,这叫……炫耀。”
薛晚看着他,嘴角那丝弧度,愈发明显。
“真正的艺术,是浑然天成,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像前面那幅画。而你的作品,就像你这张脸,你这座楼一样……”
他的声音压低了。
“……脂粉味太重,太想证明自己还活着,反而透出一股子……腐朽的死气。”
“放肆!”
“砰!”南宫暮猛地一拍桌子,那张由整块暖玉雕琢而成的矮几,竟被他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厚重的脂粉都无法掩盖那铁青的颜色。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衰老的野兽。
“你懂什么!你一个只会偷窥的贼,懂什么叫创造!你只配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只苍蝇一样,去闻那些腐烂发臭的东西!而我!我是在赋予它们永恒!”
他的声音,激动而又嘶哑。
薛晚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看着矮几上那道裂痕。
“你看,又急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一乱,手里的好东西,就都碎了。”
这句几乎与他对冷如霜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像一瓢冷水,瞬间浇在了南宫暮的怒火上。
他愣住了。
是啊,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被这个年轻人激怒了?
他看着薛晚那张总是半眯着、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寒意。
“好,好,好。好一个薛晚。”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嚼碎了吞下去,“你说我的作品匠气太重,好,那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真正的……藏品。”
他站起身,走到大厅深处的一面墙壁前。那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的刺绣。
他伸出那只戴满了宝石戒指的、肥厚的手,在刺绣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一按。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机括声响起,那面墙壁,从中裂开,向两边缓缓退去,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漆漆的通道。
一股阴冷的、混杂着药材味和淡淡腐臭味的风,从通道里吹了出来。
“请吧,我的知音。”南宫暮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张重新恢复平静的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希望我接下来的收藏,不会让你觉得……脂粉味太重。”
薛晚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上的褶皱,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走进了那片黑暗。
他知道,这场“知音局”的真正戏肉,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