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暮者 - 第一章 窥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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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引子
这世上,总有些自以为是棋手的人。
他们喜欢收集棋子,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挣脱了丝线的棋子。他们享受的,不是赢棋的快感,而是看棋子在棋盘上,徒劳挣扎的风景。
有人收集美人,有人收集古董,有人收集权势。
而九重宫阙最深处的那位,他什么都收集。
他将整个天下,都当作他的藏品阁。每一个臣子,每一个皇子,甚至每一个自以为是的敌人,都是他架子上,一件落了灰,却标好了价码的藏品。
他会给他的藏品,最大的自由。
就像放风筝,线在他手里,任你飞得再高,再远,只要他愿意,轻轻一扯,你便只能,身不由己地,向他坠落。
这一年,他看上了一块石头,和一把刀。
他想看看,是石头先被刀劈开,还是刀先被石头磨钝。
又或者……
他们会联起手来,试着剪断他手中那根,看不见的线。

第一章 窥暮者

秋末的雨,带著一种透彻的清醒,一次又一次敲打著每一片青瓦、每一寸石阶,把白日里所有的喧嚣与浮华,都敲打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湿漉漉的、黝黑的骨架。
六扇门总捕头卫长风的靴子,踩在郑府后院的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被雨声吞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听起来像是骨头在断裂。
他身后的冷如霜,脚步要轻得多。她像一只在雨夜里悄无声息的猫,一身利落的劲装被夜色浸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有腰间那柄快刀的鲨鱼皮刀鞘,在廊簷下灯笼的微光里,泛著一点湿润而固执的幽光。她的眉头,比这雨夜还要冷,还要紧。
“师父,”她开口,声音被雨水滤过,清冽得像冰,“又是销魂。”
卫长风没有回答。他已经在书房门口站了半柱香的功夫,像一杆插在雨地里的老枪,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花甲之年的他,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只是那一头比月光还要白的银发,被雨气濡湿,紧贴在额角,透出一股英雄迟暮的疲惫。
"销魂?"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霜儿,你看见的是销魂,我看见的,是示威”。
“嗯?”冷如霜疑惑的目光越过师父的肩膀,投向书房内。
书房里点著七盏烛台,烛火稳稳地燃烧著,照亮整个书房。前任大理寺卿,以铁面无私、弹劾过三位皇亲国戚而名满朝野的郑玄郑大人,就端坐在他的太师椅上。
他穿著一身半旧的藏青色常服,坐姿端正,双手安放在膝头,仿佛只是在读书累了之后,闭目养神。
但他已经死了。
仵作正在他身边忙碌,却不敢轻易挪动他。因为这死状太过诡异,也太过……完美。
郑玄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相反,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眉眼舒展,脸上带著一种近乎于极乐的、心满意足的微笑。那种笑容,不像是一个刚正一生的老臣所有,倒像是一个参透了天地玄机的高僧,在涅槃之时,窥见了彼岸的无上妙境。
这就是半年前开始兴起,却一点线索都没有的销魂案。死者都是些年过半百、在各自领域里声名赫赫的人物。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绝对私密安静的环境中,面带这种诡异的极乐笑容,无病无伤地死去。
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留下一具心满意足的空壳。
“仵作”卫长风的声音不大,却轻易地穿透了雨声,"有什么发现?"
满头大汗的仵作连忙躬身回话:"回总捕头,郑大人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没有中毒迹象,也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门窗完好,屋内……屋内除了您和冷捕快,就只有卑职和郑大人的尸体。卑职实在是……才疏学浅……"
"不必说了。"卫长风摆了摆手,他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前几桩"销魂案",结果都是一样的。
凶手像个鬼魅,来无影,去无踪,不取财物,只留下一具微笑的尸体,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嘲弄著整个六扇门。
冷如霜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书房。书架上排满了经史子集,书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唯一有些凌乱的,是压在镇纸下的一份奏折草稿。
她上前两步,小心地抽出那份草稿。上面的墨迹淋漓,字迹却苍劲有力,充满了一股不屈的怒意。开头几个字,让她瞳孔一缩。
"弹劾……小王爷私建偷天阁,以邪术惑众……"
卫长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目光落在奏折上,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郑玄退隐前,最后一本奏折,弹劾的就是小王爷。"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是那本奏折被陛下留中不发,不了了之。没想到,他退下来了,还在写。"
"师父,您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卫长风打断了她,"在长安城,没有证据,就不要有任何意思。尤其是牵涉到那位小王爷。"
冷如霜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她知道师父的顾虑。小王爷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幼弟,权倾朝野,性情乖张,行事百无禁忌。得罪他,比得罪阎王还可怕。
"报!"一名捕快冲了进来,声音急促,"总捕头,问过府上的下人了。案发前夜,曾有一名访客,在书房与郑大人密谈了近一个时辰!"
卫长风眼神一凛:"是谁?"
"下人说,那人看著三十上下,衣衫半旧,神情慵懒,总像没睡醒的样子。郑大人似乎与他很熟,屏退了所有下人。"捕快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对了,下人还说,那人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酒气和……老鹿皮的味道。"
冷如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描述,听起来不像是朝堂中人。
卫长风的脸上,却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奇异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著厌烦、忌惮,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无奈。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冷如霜低语:
"窥暮者……薛晚。"
他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吐出了一口陈年的浊气。
"又是你这只闻著黄昏味儿就凑上来的苍蝇。"
长安城里,有一家没有招牌的酒馆。
它夹在一家棺材铺和一家胭脂铺中间,门脸窄小,黑漆漆的,不挂灯笼,只在门楣上挂著一块被岁月熏得油亮的木牌,上面用写意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狂草,刻著两个字——"如故"。
此刻,雨水正顺著"如故"二字的笔画往下流。
酒馆里只有一桌客人。
他面前摆著一碟茴香豆,一壶黄酒。他穿著一件灰布长衫,料子是极好的丝绸,只是袖口和领口都已磨得微微泛白,像是穿了很多年。
他确实总像没睡醒,眼角耷拉著,眼神涣散,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喝酒的动作很慢,捏起一颗茴香豆,细细地嚼,再嘬一小口酒,然后便望著窗外的雨幕发呆。
如果走近他,能闻到他身上有三种味道。淡淡的酒气,老鹿皮的味道,来自他腰间那个包裹著一柄无鞘长刀的皮囊。还有第三种,那名为"暮"的味道,只有他自己能闻到。
那是从他对面那面墙上渗透出来的。
这面墙,据说在一百年前,是前朝一位大画师醉酒后泼墨而成,后来被人用石灰反复粉刷,意图遮盖。可岁月流转,那深入墙体骨髓的墨意,终究还是隐隐地透了出来,在墙面上形成一片片深浅不一、宛如山水云烟的斑驳痕迹。
在别人眼里,这是一面破墙。
在薛晚的"阅岁之瞳"里,这是一幅绝世的画。他透过那层层石灰,能在脑海里,勾勒出,百年前那个夜晚,那位潦倒的画师,是如何将一生的悲欢、愤懑、洒脱,尽数泼洒在这面墙上。他甚至能"看"到画师握笔的姿势,能"闻"到那墨锭里松烟与桐油的气息。
他迷恋这种被时光沉淀下来的,独一无二的美。同时,也因为这种能力,暮色,对他而言,有着异于常人的诱惑力。
对他来说,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远不如一位满脸皱纹的老翁来得动人。少女的美是浅薄的,是上帝随手捏造的;而老翁的美,是他用一生,用每一次欢笑、每一滴泪水、每一次爱与恨,亲手雕刻出来的。那每一条皱纹,都是一个故事。
这就是"窥暮者"的由来。他窥探的,是所有事物走向黄昏时,那短暂而绚烂的"暮色"。
今夜,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郑玄的脸。
昨夜,他确实去拜访了那位固执得像块石头的老人。他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事,他只是听说,郑玄的书房里,挂著一幅前朝书法大家的真迹《秋风帖》。他想去"看"的,不仅是那幅字,更是郑玄在面对这幅字时,脸上会呈现出的表情。
一个用一生去践行"规矩"二字的人,在面对最狂放不羁的艺术时,会是怎样的风景?
那确实是一场盛宴。
郑玄的脸,比那《秋风帖》更有味道。那张脸上的每一道法令纹,都像是用刀,刻划出的刚直线条;他花白的眉毛,因为谈到朝堂弊病而愤怒地倒竖时,像极了书法家笔下那一个奋力挣脱束缚的"风"字。
薛晚甚至能透过郑玄那身剪裁得体的官服,精准地"重塑"出衣物下那具苍老的身体。他脑海里,能"看"到老人因久坐而微微佝偻的脊背,能"看"到他右手因为常年握笔而略显畸形的中指关节,甚至能"看"到他左腿膝盖处,因一直下跪,在这样阴冷的雨夜,隐隐作痛的骨头。
这一切,都让薛晚感到一种近乎贪婪的满足。
他喜欢观察,观察这种真实的美,这种经过岁月,沉淀下来的暮色。
酒馆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带过来一股湿冷的风。
薛晚连眼皮都没抬。
他听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谁。
一个脚步声又轻又快,落地无声,却带著一股压抑不住的锋锐之气,像是出鞘的刀。
另一个脚步声,沉稳,厚重,每一步的间距和力道都分毫不差,像是用尺子量过,但这份沉稳里,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快要走不动的人。
一把快刀,一杆老枪。
还能是谁?
冷如霜出现在桌前,雨水顺著她的发梢滴落,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薛晚,郑玄死了。跟我们走一趟。"她的声音,很冷。
薛晚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她按著刀柄的手上。
"冷捕快,"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你这握刀的姿势不对。"
冷如霜的眼神一寒。
"你应该再放松一点。手腕太僵,杀气就漏了。杀气一漏,刀就不快了。"薛晚像是个好为人师的教书先生,慢条斯理地点评著,"你看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肩膀绷得像块石头,呼吸也乱了。这说明你心里很急,很想立刻把我拿下,在某个人面前证明自己。"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了站在冷如霜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卫长风。
"该死",冷如霜没有说话,脸色"唰"地一下白了。那层覆盖在她眉宇间的寒霜,像是被人用热水泼了一下,瞬间出现了裂痕。
这个男人,只用几句话,就剥开了她最隐秘的心事。
"找死!"她低喝一声,瞬间拔出腰间的快刀!
那刀光,真的像一道霜刃,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直取薛晚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