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暮者 - 第二章 温酒泼霜刃
试读章节
冷如霜的刀,在六扇门是出了名的快。江湖传言,她的刀出鞘时,你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血。
但这一次,她失手了。
刀光闪过,薛晚的身体却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向后飘出了三尺。他的动作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懒散,却恰到好处地让那致命的刀锋,贴著他的喉结滑了过去。
带起的劲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几缕头发。
他甚至还有闲暇,伸出两根手指,在刀背上轻轻弹了一下。
"叮——"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酒馆里回荡。
冷如霜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力道从刀身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前冲的势头顿时一滞。
她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她的刀,讲究的是一往无前,有进无退。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在她的刀势之下,如此轻描淡写地全身而退,甚至还能反过来干扰她的刀。
"你看,你又急了。"薛晚已经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端起酒杯,又撮了一口,"你这一刀,用了全力。但你的左肩比右肩低了半分,出刀的轨迹也因此偏了毫厘。这是因为你左肩有旧伤?三年前,追捕『千手人屠』时,被他的判官笔所伤。虽然伤好了,但在发力时,总会下意识地避让。"
冷如霜的脸色,从煞白变成了铁青。
她握著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一直平静的胸口,稍微起伏。
"还有,"薛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戏谑的笑意,"你每次出刀前,都会下意识地看你师父一眼。这个习惯很不好。你是在寻求他的认可吗?还是说,你希望他能看到你最英姿飒爽的一面?"
"你……闭嘴!"
冷如霜怒吼一声,刀光再起,这一次,不再是一道直线,而是化作一片绵密的刀网,将薛晚周身上下所有的退路都封死。
这是她的杀招,"天罗地网"。
薛晚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再是涣散和慵懒,而是亮了起来,像两颗在暮色中被点燃的星辰。
但他依旧没有起身,更没有去碰他腰间那柄名为"刹那"的刀。
他只是伸出了那只端著酒杯的手。
他的动作依旧很慢,慢到在冷如霜快如闪电的刀网中,像是一片静止的画面。
他手里的酒杯,轻盈地穿过了刀光的缝隙,在那些看似密不透风的杀气中,找到了一条游刃有余的路径。
他的手腕轻轻一翻。
杯中的黄酒,化作一道温热的水线,不偏不倚,泼在了冷如霜的眼睛上。
酒不烫,却让冷如霜的视线瞬间模糊。她心头大惊,刀势一乱,脚下本能地后退。
也就在这一瞬间,薛晚动了。
他的身影一闪,人已经到了冷如霜的身侧。他没有攻击,只是伸出手指,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敲。
冷如霜只觉得手腕一麻,再也握不住刀。
"呛啷"一声,快刀落地。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薛晚重新坐回原位,端起空了的酒杯,对著目瞪口呆的酒馆老掌柜说了一句:"老板,再温一壶。"
他转头对著失魂落魄的冷如霜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无奈。
"你看,我就说了,你太急了。你的刀很快,但你的心,比你的刀更快。心一乱,刀就成了破铜烂铁。"
冷如霜站在原地,脸上混杂著温热的酒水和冰冷的雨水,狼狈不堪。她出道以来,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对方甚至没用武器,她就溃败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卫长风,终于动了。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冷如霜和薛晚之间。
他没有去看薛晚,而是看著自己心爱的弟子,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温和。
"霜儿,把刀捡起来。"
冷如霜咬著嘴唇,没有动。
"我说,把刀捡起来。"卫长风的声音严厉了几分,"刀客的刀,可以断,可以败,但不能掉在地上。捡起来。"
冷如霜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刀,重新插入鞘中。只是那动作,充满了不甘。
卫长风这才转过头,望向薛晚。
他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疲惫,而又锐利。
"薛晚,你还是老样子,喜欢揭人伤疤。"
薛晚耸了耸肩,端起老掌柜新送上来的温酒,自顾自地倒了一杯。
"我只是实话实说。这位冷捕快的暮色,还太早了点,没什么看头。倒是卫总捕头你,"他的目光在卫长风身上上下打量,那眼神,让卫长风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你这暮色,可就醇厚多了。"
"我能看到,你腰间的旧伤又犯了?二十年前追捕『血手人屠』时留下的。那家伙的铁爪,在你腰椎之间,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每逢阴雨天,就疼得像有蚂蚁在啃。所以你站著的时候,重心总会不自觉地偏向右边,用来减轻左边的压力。"
"还有你的肺,"薛晚嘬了口酒,咂了咂嘴,像是在品味什么佳酿,"不太好。年轻时太拼,受过内伤,现在你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总像是漏风的。你这杆老枪,快要锈穿了啊,卫老头。"
卫长风的面色不变,但眼神却愈发凝重。
薛晚说的,分毫不差。这些陈年旧伤,是他身上最深的秘密,连冷如霜都未必全部知晓。可在这个男人面前,他却像是一本被完全摊开的书,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眼睛太好,总会惹上麻烦。"卫长风沉声说道。
薛晚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天生的,没办法。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改不了看人。"
他的笑意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之后的冰冷。
"郑玄死了。"卫长风不再绕圈子,直入主题,"死状是销魂。昨夜,你去见过他。",他的话,总是那么简练。
"是啊。"薛晚答得坦然,"我去看了大书法家的《秋风帖》,顺便,也看了看郑大人。你知道吗?他生气的时候,眉毛挑起来的弧度,像极了书画里的捺笔,充满了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劲儿。真是……好看。好香"
冷如霜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这个人,竟然用"好看,好香?"来形容一位刚刚惨死的老臣。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卫长风却抓住了重点:"你和他聊了什么?"
"聊风月,聊艺术,聊人生。"薛晚晃著酒杯,"当然,也聊了点不怎么风雅的东西。"
"比如,小王爷?"卫长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薛晚挑了挑眉,算是默认。
"郑老头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觉得小王爷在玩火,在玩一种他无法理解,也绝不允许的游戏。他想阻止,哪怕是拼上这把老骨头。"薛晚叹了口气,语气里竟有几分惋惜,"我劝过他了。我说,石头就该好好待在山里,风吹雨打,自得其乐。非要跑到路上,挡刀别人了,那不叫勇敢,叫傻。"
"所以,你就杀了他,让他不必再犯傻?"冷如霜冷冷地插嘴。
"哈哈哈。。。",薛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笑了起来。
"杀他?冷捕快,你太看不起我,也太看不起郑玄了。"他收敛笑容,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杀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多无趣?我要杀,也只杀那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不过,我一般懒得动手,因为他们的暮色太寡淡,不值得我拔刀。"
这他的怪癖。他能轻易看穿别人的旧伤与弱点,但对老者动手,他总是不输也不赢。他喜欢和老者周旋的气息,喜欢收藏,他们各种姿态下的美感,然后在脑海里不断勾勒。就像他小时候一样,不断跟在那个老道士身边一样。相反,面对气血方刚、毫无破绽的年轻人,他时常会瞬间结束,就像刚冷如霜一样,因为那让他觉得……无聊。
"更何况,"薛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著一种奇异的韵律,"郑玄那种死法,你不觉得……很美吗?"
"美?"冷如霜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差点安耐不住想重新拔刀的冲动。
"对,美。"薛晚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像是在回忆一件稀世珍宝,"面带极乐,无病无伤。这不是谋杀,这是一场献祭。凶手不是在夺走他的生命,而是在他生命之火燃烧到最绚烂的那个瞬间,将其定格,变成一件艺术品。"
"我昨夜离开时,郑玄正在研墨,准备写那封弹劾小王爷的奏折。那一刻,他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愤怒、不甘、决绝,都凝聚在笔尖。他的暮色,在那一刻达到了顶峰,璀璨得像一场盛大的烟火。"
薛晚看著卫长风,一字一句地说:"能捕捉到那一瞬间,并用如此完美的方式将其封存的人,绝不是我。我只是个窥探者,一个欣赏者。而那个凶手,他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疯狂的艺术家。"
卫长风沉默了。
薛晚的话,荒诞不经,却像一把钥匙,解开了他心中一直以来的某个疑团。
没错,那几桩"销魂案",现场都有一种近乎于教条般的仪式庄严感。凶手追求的,似乎并不是杀人本身,而是一种极致的、病态的美学。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凶手是谁?"卫长风的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不知道他是谁。"薛晚摇了摇头,"但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身后,投下深刻的阴影。
"他一定很有钱,非常有钱。因为这种艺术,需要巨大的财力和资源来支撑,才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
"他也一定很老,或者说,他对老去这件事,有著极度的恐惧和……迷恋。他迷恋那些沉淀了岁月精华的东西,但他又嫉妒,又想将其占为己有。"
"他更是一个极度自恋的表演者。他杀的每一个人,布的每一个局,都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某个特定的观众。他在展示他的作品,他在炫耀他的才华。郑玄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封……战书。"
冷如霜听得云里雾里,但卫长风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薛晚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案情的表皮,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事实。
"在长安,或者说在整个大唐,能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又有胆子用大理寺前任寺卿的命来示威的……"薛晚拖长了语调,目光在卫长风和冷如霜脸上扫过,最后,轻轻吐出了一个名字。
"南宫暮!"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也,埋下了更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