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暮者 - 第四章 忘忧谷之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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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谷并不在任何一张官府的地图上。
一条由浑圆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着伸向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竹林。月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无数破碎的、晃动的银斑。空气里没有了浊气,只有雨后竹叶的清香,混着湿润泥土的芬芳。
薛晚走在小径上,脚步很轻。
他腰间的鹿皮刀鞘,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身上的酒气,似乎也被这山谷的清气涤荡得干净了些,只余下一点点慵懒的余味。
这里的一切,都属于石不语。
这山谷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草木,都浸染着那个老男人独有的、温润如玉的气息。
这是一个只为一个老石头而存在的世界。一个薛晚,可以毫无保留,进行慵懒的世界。
薛晚的嘴角,慵懒化为一抹轻轻的微笑。
他穿过竹林,绕过一汪清可见底的寒潭,便看到了那间建在潭边的竹屋。
屋前的回廊下,一盏风灯,透出橘黄色的、温暖的光。
石不语就坐在那光里。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常服,领口和袖口都洗得一丝不苟。他正垂着眸,手里拿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玉,用一方柔软的鹿皮,一遍又一遍,极有耐心地擦拭着。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不是一块玉,而是整个世界。月光如水,倾泻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近乎于非人的、温润澄澈的光晕。
他像是从时光里走出来的一幅画,一首诗。
任何喧嚣到了他面前,似乎都该自行惭愧,然后安静下来。
薛晚的脚步停在了回廊的阴影里。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阅岁之瞳”,此刻正贪婪地“阅读”着眼前这幅他最偏爱的“暮色”。
他能看到石不语那身洁净的常服之下,曾为官时常年伏案,而微微有些佝偻的背脊。他能“看”到那只握着玉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但这双手曾在朝堂的惊涛骇浪中,批阅过多少能决定他人生死的奏折,又曾签下过多少石破天惊的政令。他甚至能“看”到石不语平稳的呼吸之下,那颗曾为天下苍生、为权谋争斗而剧烈跳动过,如今却沉寂如古井的心。
美。
一种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美。
一种让薛晚着迷,甚至想要……将其玷污的美。
他无声无息地走上前,走到石不语身后,俯下身,双臂从后面伸出,带着夜的微凉和自身的温度,环住了那个温热的身体。
他将石不语整个圈在了自己的怀里。
下巴,轻轻地搁在了石不语的肩窝上。他能闻到石不语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和他呼出的气息里,那若有若无的茶香。
石不语擦拭玉石的动作,停顿了。
那停顿极其短暂,可能只有一刹那,若非薛晚此刻与他肌肤相贴,根本无法察觉。
那副曾历经无数风浪也未曾有过一丝颤抖的背脊,在那一瞬间,清晰地僵硬了。
这反应,像一滴投入热油里的水,瞬间在薛晚的心里炸开了花。
他喜欢这样。
喜欢看这块上好的和田玉,因为自己的触碰,而出现一丝裂痕。
“你的玉是冷的。”薛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像羽毛,搔刮在石不语的耳廓上,“可你身上……倒是热的。”
石不语没有回头,他重新开始擦拭那块玉,仿佛想用这个单调的动作,来掩盖自己身体的反应。他的声音,依旧试图保持着往日的平稳。
“刚喝了热茶。身上沾了长安城的风尘味,放手,别胡闹。”
他的语气是斥责的,但声线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微颤。
薛晚笑了。无声的,胸腔在石不语的后背上震动着。
“你的手没停,”他的唇,几乎贴上了石不语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那敏感的肌肤上,“可你的呼吸,比刚才快了半拍。心跳也是。”
他像一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天真地,揭穿着对方的伪装。
“而且,你的耳根红了。”薛晚的鼻尖,轻轻蹭过那发烫的耳垂,“瞧,我早就说过,再好的玉,捂在怀里久了,也是会热的。更何况……是你这个人。”
石不语终于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再呵斥。他只是沉默着,任由薛晚环抱着他。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纵容,一种早已习惯的、无可奈何的投降。
薛晚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知道,自己赢了这一局。
他喜欢这种游戏。用最直接的身体欲望,去叩开这位前任吏部侍郎用礼教、用智慧、用岁月构筑起来的坚固城池,然后看他在自己的攻城略地之下,流露出那一丝丝的、属于凡人的慌乱与羞赧。
这比欣赏任何古董字画,都让他感到满足。
他松开一只手,将那只透着不祥气息的紫檀木盒,与那片散发着幽幽冷香的檀香木请柬,从怀中掏出,“啪”地一声,拍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而他的另一只手,却依旧固执地环着石不语的腰。
这个动作充满了矛盾的意味。
他将最危险的东西,用最温情、最亲密的姿态,呈现在了爱人的面前。仿佛在说,看,我把外面的风雨都带回来了,但你,是我的港湾。
石不语的目光,从那两样东西上扫过。
他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温润的光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曾属于吏部侍郎石不语的、能洞穿人心的锐利。仿佛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名剑,在感受到敌意时,自动出鞘了半寸,寒光毕露。
他伸出手,没有先去碰那不祥的盒子,而是先覆盖在薛晚还环在他腰间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微凉,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他没有用力,只是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将薛晚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轻轻掰开。
这个动作,很轻,却也很重,像是在说:谈正事的时候,把你的爪子拿开。
薛晚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直起身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恢复了那副慵懒散漫的样子。
石不语这才拿起那只象牙眼球,只看了一眼,便将其放回盒中。然后,他又拿起那片檀香木请柬,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木是千年血龙木,熏的是东海龙涎香,这金粉里,还混了磨成粉的夜明砂。”他将请柬放下,语气平静,“手笔倒是很大,可惜,品味俗了点。真正的好东西,是内敛的,不是像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它有多贵。”
薛晚挑眉:“哦?你的意思是,这南宫暮,是个暴发户?”
“不。”石不语摇了摇头,他转过头,正眼看向薛晚,“暴发户只是炫富。而他,是在用昂贵来构建一种仪式感。他在告诉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件件耗资巨大的艺术品。郑玄的死,是。这封请柬,也是。”
他的目光,像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薛晚那张玩世不恭的脸。
“他不是在邀请你,他是在吞噬你。”石不语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一针见血,字字如刀,“他欣赏你的阅岁之瞳,所以想把你的眼睛,变成他无数收藏品里,最得意的那一件。”
“我知道。”薛晚答道,目光望向谷中被月光浸泡得如同仙境的竹林,“可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一个用衰老作画的人,遇到了一个窥探衰老的看客。这就像……一场命中注定的棋局。他是棋手,我也是棋手,就看谁先把谁,变成对方的棋子。”
“你不是棋手!”石不语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在这场棋局里,你从一开始,就是他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子。他杀了郑玄,引来六扇门。再用这封请柬,把你从六扇门的视线里拎出来,变成他的知音。你以为是你自己在走,其实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内。”
石不语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薛晚,”他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温和,却带着凝重,“我曾在朝中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权倾朝野,富有四海,当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再满足他们时,他们就会开始追求一些更虚无,也更危险的东西。”
“比如,艺术?或者,不朽?”薛晚戏谑道。
“是掌控。”石不语纠正道,“掌控别人的生死,掌控时间的流逝,掌控那些他们求而不得的东西。南宫暮年近七旬,他最怕的,是衰老。但他又迷恋那些被岁月沉淀下来的美。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所以他要占有,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将他欣赏的暮色,变成永恒的标本。郑玄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薛晚沉默了。
他看着石不语,月光下,这张曾经过尽千帆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诉说着智慧与往事。他比南宫暮更有资格被称为“暮色”的艺术品,但他的美,是收敛的,是深藏的,像一块需要人耗尽心力去捂热的古玉。
而南宫暮,是一团燃烧的火,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拖入他那华丽的灰烬里。
“那你呢?”薛晚忽然开口,身体前倾,凑近石不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也是暮色,还是我见过最顶尖的那一种。他会不会……也想收藏你?”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两人之间那层温情薄纱。
石不语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放在石桌上的手,下意识地蜷缩成拳。这个拳,握的不仅仅是因为薛晚这句话。
“他不敢!”
他几乎是立刻回答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薛晚笑了,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他又一次,看到了这块古玉的裂痕。
他伸出手,覆上石不语紧握的拳头,用指腹,在那紧绷的、青筋微微凸起的手背上,轻轻地、暧昧地摩挲着。
“为什么不敢?因为你曾是吏部侍郎?还是因为……你是我的老石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石不语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石不语没有回答。他只是任由薛晚的手,包裹着他的拳头。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和他话语里的挑衅,像一张网,将他牢牢困住。
良久,石不语才缓缓地,一根根地,舒展开了自己的手指。
他反手握住薛晚的手。
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薛晚,”他抬起眼,目光里所有的锐利和凝重,都化为了一片深沉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温柔,“老虎从不邀请狼进入自己的领地,除非……它想看的不是狼的爪牙,而是狼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最终迷失心智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枚针,刺向薛晚心中最深的自负与骄傲。
“他设下的不是酒宴,是镜子。”
石不语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想让你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一个和你一样,对暮色沉溺、疯狂,最终堕落的自己。他要污染你的眼睛,摧毁你的骄傲。他要让你相信,你和他,最终是同一种人。”
“他想看的,不是你的命。”石不语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恐惧,“他想看的,是你的眼睛,是如何堕落的。”
“到那时,”他握着薛晚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你就再也回不了忘忧谷了。”
薛晚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沉默了。
他看着石桌上那只精致的木盒,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那只冰冷的、正栩栩如生地凝视着自己的象牙眼睛。
石不语的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内心深处那片他自己都不愿去触碰的黑暗。
他迷恋暮色,但从未想过要成为暮色的一部分。
他是个看客,一个永远置身事外的、冷静的欣赏者。
这是他最后的骄傲。
而南宫暮,正试图摧毁它。
山谷里的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
潭水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石不语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他知道,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剩下的,只能靠薛晚自己。
过了许久,久到石不语以为他会放弃的时候。
薛晚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和挑逗,也没有了刚才的沉重。那是一种全新的、野兽般的、在刀锋上舔血的兴奋与疯狂。
“那也得看,”他站起身,从石不语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掸了掸自己那身半旧的衣衫,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来时的路,走向那片被月光与杀机同时笼罩的长安城。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句话,远远地,抛进了夜风里。
“是谁的暮色,先烧尽谁的眼睛。我的眼里,以前,现在,今后,都只有我的老石头!”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惊起几只夜宿的飞鸟。
石不语独自坐在廊下,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竹林的尽头。
他缓缓地,重新拿起那块被他擦拭得温润光洁的和田玉。
月光下,他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忧伤。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像是在握着什么易碎的东西。
“傻子……还是如三年前那般...”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连风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