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暮者 - 第五章 初见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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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谷的风,吹不及三年前长安城冬末的雪。
那年的雪,下得又大又绝望,像是要把这座天底下最繁华的城,连同城里所有的肮脏与不堪,都一并埋了。
“如故”茶馆,在城西角落里,一家卖茶的茶馆,老板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头。
那时的石不语,已经不再是那个位列九卿、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吏部侍郎。
而是在三年前,被一场冲天大火,将吏部侍郎石府烧成了白地。他的妻儿,他后半生所有的安稳与寄托,连同他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伪装,都一同被埋葬的普通老人。
三年前,吏部侍郎石府那场烧尽了半边天的大火,并未能让石不语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他苟延残喘了下来,像一缕不肯散去的孤魂,游荡在长安的阴沟暗缝里。
他就坐在茶馆最偏僻的角落,面前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粗茶。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这身廉价的衣衫,剪裁却好得不像凡品,服帖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仿佛是为他这副骨架量身定做。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下颌那绺精心打理过的山羊须,更衬得他面容清癯,也更凸显了他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疲惫。
只是那双曾批阅过无数生死奏章的手,在端起茶杯时,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那颤抖,与其说是因天寒或悲恸,不如说是一种被刻入骨髓的、对某种外物的记忆性痉挛,是一种身体深处,先于意志发出的恐惧。
他看着窗外那场没完没了的雪,眼神,是一片被烧成灰烬的死寂。但在这片死寂之下,更深处,是一种被彻底玩弄后,混合着屈辱与麻木的、被玷污的“静”。
薛晚就是在那时,推门进来的。
他抖落一身风雪,懒洋洋地环视一圈,目光便像闻到腐肉气味的秃鹫,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石不语身上。
“店家,一壶最烈的烧刀子。”他对老头比划了一下。
然后,他没有找空桌,而是径直走到石不语的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将腰间那柄用鹿皮包裹的“刹那”往桌上一搁。
石不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对面坐下的只是一团空气。
“这位爷,”薛晚自顾自地倒了杯热茶,哈着白气,“看你这坐姿,脊梁骨挺得像要戳破天。以前没少跪在金銮殿上吧?”
石不语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薛晚像是没看见,继续絮叨:“你这手,骨节分明,虎口有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但食指比常人略长,且指尖泛白,说明你握的不是普通的笔,是那种能决定别人生死的朱笔。”
他顿了顿,将目光移到石不语那张清癯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可惜啊,这手再好,也签不回满门妻儿的命。这天塌了的感觉,不好受吧?”
“滚。”
石不语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只吐出了一个字。
“啧。”薛晚咂了咂嘴,非但没滚,反而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别这么大火气嘛,前任石大人。火气大,伤肝。你这肝火一旺,眼角的‘夫妻宫’就容易塌陷。你看你,现在这里就有点发黑。这是……家破人亡之相啊。”
石不语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死寂的眸子,第一次正眼看向薛晚。
那眼神,像淬着毒。
“你到底是谁?”
“一个喜欢看风景的酒鬼。”薛晚笑了,那双桃花眼半眯着,显得玩世不恭,“恰好,你这副家破人亡、万念俱灰的风景,是我见过最别致的一种。有一种……被踩进烂泥里,却还妄图开出花来的美感。”
这话,比刀子还伤人。
石不语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毕露。
换做三年前,他有一百种方法,让眼前这个口无遮拦的浪荡子,从长安城里消失。
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忍着。
“我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滚。”
“好嘞。”薛晚竟真的站了起来,干脆利落。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着石不语咧嘴一笑。
“石大人,雪天路滑,小心脚下。也小心……身后。”
“三年了,这长安城,想在你这块落水的玉上,再踩一脚的人,可不少啊。”
说完,他推门而出,消失在风雪里。
石不语坐在原地,久久未动。
薛晚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他心里最隐秘的恐惧。
他知道,那场火不是意外。他得罪的也不是什么宰相。
是那个,他惹不起,也逃不掉的……魔鬼。
果然,当晚。
在他栖身的破旧客栈里,来了三名不速之客。
三个,提着刀的杀手。
就在石不语,以为自己又要被拖回那个地狱时。
一道黑影,像鬼魅一样,从房梁上飘了下来。
还是那个懒洋洋的身影,还是那张玩世不恭的脸。
“三位,”薛晚打了个哈欠,用刀鞘,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排队,一个一个来。我这人眼神不好,人一多,容易砍错。”
那三个杀手,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然后,他们就死了。
没有人看清薛晚是如何拔刀的。
他们只看到三道,快得不可思议的血线。
然后,他们的世界,就变成了永恒的黑暗。
“叮”,薛晚用刀尖,挑起其中一个杀手腰间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犬”字。
“啧啧,宰相门前是非多啊。”薛晚以为这个是宰相的门犬。
他收刀回鞘,走到已经呆若木鸡的石不语面前。
“石大人,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他蹲下身,与石不语平视,那双半眯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种,猎人看到心仪猎物时,志在必得的光。
“现在,你这块老石头,可就归我了。”
“只有我能看,也只有我能碰。”
“别人,谁碰,谁死。”
石不语看着他,看着这个,用最轻佻的语气,说着最霸道的话的男人。
他,忽然笑了。
“哈哈哈...”那笑声,充满了绝望与自嘲。
“你……想要什么?”他问道。
“我?”薛晚想了想,然后,凑到他的耳边,用一种近乎于情人呢喃的语气,轻声说道:
“我啊……”
“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泡一壶好茶,然后,安安静静地看着你。”
“看你这块又臭又硬的老石头,是怎么一点一点地,被我这壶热水,给捂热的。”
那一天,吏部侍郎石不语死了。
活下来的,是忘忧谷的石不语。
一个自愿走进另一个男人,为他打造的,名为“忘忧谷”的桃花源里,甘愿被他“窥探”,被他“捂热”的……一块,有裂痕的石头。
他以为,这便是他,被玩弄了一辈子的命,这辈子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归宿。
他不知道。他从来,都没从地狱,爬出来过。
而那个,自以为是猎人的薛晚,也同样不知道。
他费尽心机,圈养起来的这块老石头。
早就被另一个,更可怕的猎人,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