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萝卜开会
四月的哈尔滨，整个冬季的寒冷即将释放殆尽，终于依稀现出春意，碧天朗日的绚烂光辉下，覆盖在树枝和路边的积雪消融为一股股夹着冰碴的清流，裹挟着泥土枯叶，沿着柏油马路流向一个个灰色金属篦子。
园区花丛中立着几颗樱树，不甚高大，一条条蔓生的枝干上已生满团团簇簇粉红樱花，将周边沉淀着岁月风霜的工业厂房和刚萌发出芽孢的灰色乔木也照耀的鲜亮几分。金黄的蜜蜂飞舞花间，不时有麻雀落在枝头，抖两下腿，便被尚未褪尽寒意的凉风惊飞，一时樱花抖落，如片片粉色的雪花，在风中翻滚，遗落一地圆满新鲜的春色。
吴觉吃过午饭，围着生产车间厂房绕了几圈，正经过树下，蓝色厂服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
“小吴，你在哪呢？”吴觉刚接通电话，车间主任王平的声音就贴到吴觉耳朵上。
“王哥，我就在车间外面，樱花树这里。”吴觉淡淡的答道。
“哦，你吃过饭了吧？”
“吃过了。”
“你下午跟我去总经办开会，1点半开始。你现在到我办公室吧，咱们一起过去。”
“好，王哥。”吴觉应道。
挂了电话，吴觉望了一眼满树艳丽春色，转身朝厂房钢板门走去。
他先回自己在办公区的位置，取了笔记本和笔，再转到孙聪办公室门口，抬手敲了三下门。
门应声而开，带起一股微风，王平身穿深蓝色厂服，夹着本子出现在门口。
他是个40岁出头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但挺壮实，看上去很普通，整体上就是一种成年发福的平凡中年感觉，与他车间主任的身份倒也相符。
“走吧！”不待吴觉开口，王平反手关门，脚下一刻不停，向车间门口走去。
吴觉紧紧跟在王平身后，来这里已经半年多了，早已习惯了王平风风火火的性格。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厂房外的停车区。厂区占地面积很大，从生产车间到总经办开车大概需要10分钟左右时间。
“王哥，今天什么会啊？这么着急？”吴觉跟着王平上了车，拉过副驾驶位的安全带扣好。
“新机型测试的启动会，本来是带小孙参加的，他家里突然有点事儿。我想着你来了也半年多了，在这一批小孩儿里算表现突出的，跟我去听听，学习学习。”王平脚踩刹车，发动机轰鸣两声，车身从车位中推了出去。
“谢谢王哥。”吴觉嘴上道谢，脸上和口吻中却无丝毫波动。
“你这孩子，个高儿，长得又帅，工作也努力，就是不太合群儿这点，不太好。”王平撇了吴觉一眼。“吃饭都自己吃，平时和别人除了工作，也不怎么交流。听哥一句，你这样不行的，尤其在咱们这种单位。”
“王哥，你的意思我明白。”吴觉依然面无表情。“不过我挺喜欢目前的状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王平从鼻孔中轻哼出一股气，没再言语，脚掌用力，加了一脚油门。
车在总经办主楼外的停车区转了两圈，才找到一个车位。刚停好车，王平就拉开车门跳出来，迅速关门朝总经办大门口疾步而去。
吴觉紧随其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才1点03分，也不知道王平到底急什么。
入职半年多以来，这还是吴觉第一次踏入总经办的大门。
这里位于厂区的中心，也是厂区的核心，最高权力的集中地，建筑还是苏俄时代的遗风，恢弘的古典建筑语言立面，灰旧书写着过往的岁月。
一踏入主楼大厅，就能瞻仰到大厅里的一块块展板上，按照年代叙述的工厂发展史，以及挂在墙上的，历届领导的相片，每一位都洋溢着亲民的微笑。
在辉煌的吊灯照耀下，原本空旷的大厅彰显出神圣与崇高。入口的几个门卫都披上矜贵的光辉。
“生产车间，来开会的。”王平捏着挂在胸前的工牌，对坐在登记桌前的年轻门卫说。
“登记下。”门卫把桌上的登记薄向前一推，对吴觉说：“看下你的工牌。“语气谈不上多有礼貌。
吴觉向他走近两步，吊灯辉映产生的高大身影压在门卫的脸上。
门卫本能的退了半步。
吴觉扯着胸前的工牌，举到门卫眼前，死盯着门卫，冷冷的问：“看好了吗？”
“好，好了。”和吴觉年纪差不多的年轻门卫神色有点紧张，结巴了一下。
坐在年轻门卫身后的一位年纪稍长一些的门卫起身凑过来，满脸笑意：“小伙子，进来的人都要看工牌的。”
“已经给你们看了！”吴觉语调平静，俯视着几个门卫，扫视一圈，高大笔挺的身材宛如一座雕塑，冰冷的眼神压得每个人都是心中一紧。
“胡总好！”僵持间，几个门卫的目光突然被吸引到门口的方向，几人同时站直，一同朝吴觉的身后低头示意。
王平闻声，扔下手中的笔，转身微微弓腰，竭力放松五官，露出笑脸。
吴觉松开手，工牌后坠，贴在厂服的胸口处。
他转过身，三个人走进大堂。
三个穿厂服的圆脸胖子，可以分类成小胖子、中胖子和老胖子。吴觉的第一印象如此。
左边的小胖子对几个门卫笑笑，笑容就一直残留在肉包子一样的饱满的胖脸上。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身高大概有1米173左右，体态圆润肥胖，寸头短发，脸蛋长得挺可爱，五官都很小巧，笑眯眯的小眼睛闪烁着狡黠，两颗小虎牙时隐时现，填了几分稚气，不失为一个萌熊。只是眼神与笑容间都透出一股油腻。
右边的中胖子年纪稍长，身材壮硕雄浑，是三个人里最高大的，和吴觉个头差不多。肩膀很宽，膀大腰圆，看上去很有气势。脸长得不算好看，宅额头，细眼睛，虎鼻厚唇，一圈细密的胡茬，挺有男子气概，倒也算是丑萌。
走在最中间的老胖子，就是他们口中的胡总。身高略低于中胖子，目测不到六十，油亮寸头，花花白白。宽额长眼，悬胆鼻，五官舒展气派，以年龄来说，皮肤还算不错，不白，却泛有光华。额头眼角依稀有了些皱纹，饱满两颊的肉些许下坠，更为他平添了些岁月的魅力。
他的外形也说不上有多惊艳，举手投足间却散发出一种摄人的气魄，瞬间压制住其他人的存在。
他对着吴觉的方向，点头微笑，可那双深邃的眸子波澜不惊，看不到一丝笑意。
胡总，胡立德，公司总经理。
吴觉在入职时的新员工大会上见过他，不过当时在大礼堂，只是远远的看到一个轮廓。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熟年。
他发觉胡立德的目光似乎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抬起眼睛，企图证实自己的判断。
他的感觉是正确的，二人目光相接。刹那间，那双看不见波澜的眼睛，让吴觉罕见的从体内迸发出一种压迫感，逼迫他迅速又垂下眼帘。
怎么回事？吴觉暗暗攥紧拳头，怒斥自己不争气。不过就是一个有名头，有点好看的老头子而已，又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人，脱去了身上那层皮，在床上不都一样，被自己插的要死要活的。怎么会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再次抬起眼睛，三个人已经上楼，徒留给他三个圆润的背影。
“登记好了，走了。”王平直起腰，一把揽过吴觉的肩膀，穿过几个门卫异样的眼神，走上宽大的楼梯。
“老弟，你可真够横的。“上了楼梯平台，王平转过身，低声对吴觉说道，眼睛夹得紧紧的。“你看，那小子挨批了，估计几个老油条寻思你有什么背景，才敢这么横！我也看不惯他们，不过不要惹事，在厂里，我们代表的不止是个人，还有整个生产部门。”
吴觉向下方瞄了一眼，年轻门卫站得笔直，脸憋得通红，正在接受老门卫的言语教育。
吴觉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是个刺头啊！难道真有啥背景？王平无奈的想。
吴觉跟着王平，来到三楼尽头的一间大会议室。
会议室空间很大，一侧的斜角处摆放着一个立式讲台，放置着一个话筒。
房间中间摆放着一张矩形红木长桌，围着桌子一圈黑色皮椅，每张椅子对应位置的桌面都插着一根黑色的麦克风，放置着对应的卡牌。
皮椅外一圈留有通道，通道与房间内墙间还摆放有两圈黑色网椅，目测一共有六十多个座位，有三分之一的位置已经被人占据，一眼望去，一片泛红的深蓝。
看来王哥还不算最积极的，吴觉心想。
王平签了到，带着吴觉，跳了两张后排黑色网椅坐下。
“王哥，刚才胡总身边的两个人是谁？”吴觉把笔记本放在大腿上，轻声问道。
“那是胡总的两个助理，高个的是杜磊，矮个的是谢涛。”王平轻声答道。
助理？找两个胖子做助理……吴觉心中隐约有了一种猜测。
会议桌主位名牌上赫然列着胡立德的三个大字，说明胡总就是今天会议的主角。
一个个穿着厂服的身影，陆陆续续走进会议室，刚刚还稍显凉意的房间里倏地闷热起来。各个部门的代表彼此寒暄着，却没有一张脸能让吴觉打起精神。
午后屋子里温热的会议氛围，催生出浓浓的倦意，吴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想起小品里那句“什么群英荟萃，我看就是萝卜开会！”
又一群蓝衣人走进屋子里，已经坐下的人纷纷起身去打招呼，待前排的人坐下，吴觉方才看清进来的那群人。
他眼前一亮，心跳频率骤然加快，已经快贴在一起的眼皮迅速张开，不希望错过任何一帧画面。
长得真好看！和他相比，厂房门口的樱花都黯然失色，毫无春意。吴觉直勾勾的盯着，内心蔓生出一股渴望。
“王哥，那个人是谁啊？大家怎么都跟他打招呼。”吴觉侧身问道。
“叶总工，以前是我们的总设计师，厂里退休返聘回来做技术顾问的。”王平凑到吴觉耳边介绍到。
叶总工坐在吴觉的斜对面，会议桌很靠前的位置，名牌上写着“叶之”二字。
他一头银白的头发，打理的很整齐。脸上皮肤白皙细腻，透出健康的红色光泽，整个人没有一丝年老沉滞感。
眉毛也已花白，眼睛轮廓秀气，不大不小，嘴角始终挂着慈祥的笑意。胖乎乎的脸蛋和身材，显得富态儒雅，和蔼可亲。
“他身后那几个，都是设计部的？”吴觉追问。
“应该是，我认不全。”王平答道。
吴觉嘴唇又抖了两下，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胡立德迈了进来。
本来嘈杂的现场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从座位上起立，如雨后春笋。
吴觉无语的随众站起来。
“坐！”胡立德向下摆摆手，自己先坐在主位上。
谢涛跟在他身后，把一个保温杯放在胡立德手边，走到讲台处，清清嗓子，开始发言：“尊敬的各位领导、亲爱的同事们：大家好！”
话音刚落，台下掌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仿佛台上就是今年的诺贝奖获得者。
吴觉机械性的拍着手，眼神却一直朝对面偷瞄，根本没听谢涛讲些什么。
谢涛开场后，才进入正式会议阶段。
首先是方案设计阐述，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上台阐述机型的总体设计，气动布局等方面的研究和优化，吴觉才勉强从瞌睡的欲望中得到救赎。
掌声过后，接下来是工程设计阶段的论述，一个宽阔的身影从叶之身后站起来，款步走到讲台上。
吴觉饶有兴致的盯着上台的青年，瞟见胡立德和谢涛的目光也停留在台上的人身上。胡立德举起保温杯喝了一口，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表情，谢涛嘴唇微张，眉头似乎抽搐了一下。
台上的青年开始开口阐述方案，声音醇厚清澈，很是悦耳。吴觉看他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还焕发着青春的澎湃。阐述方案的时候，逻辑清晰、节奏得当，丝毫没有怯场的感觉，已然具备了中年男性的成熟风范。讲的明显比之前的瘦削中年更胜一筹。
青年身形甚至比胡立德的助理杜磊还宽阔几分，只是个头略矮，体型相当凶悍，头小肩宽，四肢粗壮，比例很和谐，五官斯文可爱，又有一种浓郁的雄性阳刚之气。
待他讲完方案，台下又发出剧烈的掌声。
吴觉的嘴唇微微上翘，发自肺腑的用力拍着双手。
青年鞠了个躬，正要下台，胡立德突然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胖胖的双颊现出两个淡淡的小酒窝：“胡总，我叫宋杰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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