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叹息的堤坝
顾微舟端坐在那张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上,身体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弓弦。他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装满饭菜的布袋,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能够抵御外界侵犯的盾牌。他的目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慌乱地在办公室里四处扫射,却始终不敢落在陆风身上。
明亮的红木办公桌,一尘不染的地面,墙上挂着陆风获奖的证书和设计作品的装裱照片。此刻,在这份精致与体面之下,却暗藏着一股让顾微舟感到毛骨悚然的、捕猎者般的危险气息。
“小风……你……你快吃饭吧,别饿着了,菜都要凉了。”他开口,声音干涩而微弱,试图用这种日常的、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来将这早已脱轨的气氛,拉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陆风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顾微舟。然后,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哗啦——”
一声沉闷的声响,厚重的、深灰色的天鹅绒窗帘,被他一把拉上。
最后一点从外面透进来的、暧昧而疏离的光线,被彻底隔绝。整个办公室,瞬间被头顶那盏白炽灯照得亮如白昼,也因此,显得更加密闭,更加与世隔绝。
这个动作,像一个仪式,一个宣告。它清清楚楚地告诉顾微舟:今晚,这里就是我们的世界。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打扰。
“咕噜”,顾微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能感觉到,自己额角上,已经开始沁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他下意识地,将屁股往沙发的另一头,挪了挪,试图离那个即将走过来的、危险的源头,再远一点。
陆风拉上窗帘,转过身。他没有急于靠近,而是先走到了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在顾微舟身边坐了下来。
他没有坐得很近,中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这种刻意保持的距离,非但没有让顾微舟感到放松,反而让他更加紧张。
“爸。”陆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顾微舟浑身一僵,没有应声,只是将怀里的布袋,抱得更紧了。
陆风并没有再贸然地靠近他,或者做出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杯水,水面上,倒映着他那张写满了疲惫与痛苦的脸。
“我最近……老是做噩梦。”他缓缓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化不开的压抑。
一句话,就像一根精准的针,瞬间刺中了顾微舟心里最柔软的那个点。他那该死的、泛滥的、不合时宜的“心疼”,又一次,占据了上风。
他抬起头,看向身边这个年轻人。灯光下,陆风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那双总是闪烁着自信与才华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盛满了绝望的枯井。
顾微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他忘了恐惧,忘了紧张,嘴唇动了动,用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本能的关切,问道:“做……做什么噩梦了?”
陆风没有立刻回答。他喝了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然后,发出了一声沉重的、自嘲般的苦笑。
“我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正在不断缩小的玻璃盒子里。我拼命地捶打,拼命地呼喊,但是外面的人,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只是笑着,称赞我这个盒子,造得真漂亮,真精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破碎的、绝望的呓语。
顾微舟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他知道,陆风说的那个玻璃盒子,就是他的婚姻,就是他的生活。他被困在其中,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窒息。
“小风,你……”顾微舟忍不住,开口想要安慰他。
陆风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情绪,开始变得激动起来,声音也随之抬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濒临崩溃的控诉。
“爸,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回家吗?因为那个家,对我来说,就是那个玻璃盒子!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每天戴着面具,扮演着一个好丈夫,好女婿的角色。我要对悦心的挑剔报以微笑,要对你妻子的苛责表示理解。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压垮了,快要被那些无休止的、琐碎的争吵和埋怨,给活活逼疯了!”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那是情绪激动到极点时,身体的本能反应。
“我有时候,就站在这扇窗户前,看着楼下那些像蚂蚁一样的车流。我在想,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
“啪”的一声。
陆风手中的玻璃杯,重重地落在了地毯上。水,洒了一地。
而顾微舟的大脑,也在这句话的冲击下,“轰”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轻生?!
陆风他……他竟然有了轻生的念头?!
这个想法,像一把巨大的、冰冷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顾微舟的心脏上。他所有的防备,所有的警惕,所有的恐惧,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翁婿之别,什么道德伦理。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他一直心疼的、优秀得让他骄傲的晚辈,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他必须拉住他!
“小风!你胡说什么!”顾微舟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陆风的手。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恐慌,变得尖锐而嘶哑,“不许!我不许你这么想!人生还长着呢!怎么能……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他的手,冰冷而颤抖。他紧紧地抓着陆风的手臂,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一松手,眼前这个年轻人,就会从他面前消失。
陆风感受着手臂上那份带着颤抖的、急切的力道,他低着头,任由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这不是为了刺激顾微舟,故意说的,而是心底,真实的想法。他有时,真的很累!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盛满了绝望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顾微舟。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的语气,反问道:
“那……我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顾微舟愣住了。
“告诉我,爸,是什么?”陆风逼视着他,眼眶里,渐渐泛起了红色的血丝,“是为了那个永远只会指责我、埋怨我的妻子吗?还是为了那个对我来说,除了压抑,就只剩下冰冷的家?都不是……”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的、令人心碎的温柔。
“爸,我唯一的意义,就是你啊。”
“可是你呢?”他的声音,又陡然转为充满了委屈和控诉的质问,“你一直躲着我!我不过,就是想靠近你一点,想跟你说说话,你都要远远地避开我!你把我最后的一点光,都掐灭了……”
“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轻,极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进了顾微舟的灵魂深处。
顾微舟彻底地,呆住了。
他看着陆风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痛苦和绝望的脸,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边,是捆绑了他一辈子的、名为“道德”的枷锁,在疯狂地警告他:推开他!斥责他!告诉他这是错的,这是不伦的!
另一边,却是陆风那句“我已经没有意义了”的绝命悲鸣,像一把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地、残忍地切割着。
他该怎么办?
他如果推开陆风,如果坚持自己的道德底线,那是不是就等于,亲手将这个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推了下去?
他不敢。
这个责任,他承担不起。
他的心里,像有两支军队在疯狂地厮杀,搅得他天翻地覆。他那引以为傲的理智,那坚守了一辈子的原则,在这场情感的核爆面前,被炸得粉碎。
最终,他选择了自己最熟悉、也最懦弱的方式——逃避。
他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他不敢再看陆风的眼睛,他低下头,将目光,投向了地毯上那滩湿漉漉的水渍。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不回应,选择了将自己,缩回那个坚硬的、安全的龟壳里。
陆风看着他这个动作,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不行!
不能让他退回去!
如果错过了这次,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陆风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知道,现在,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必须,下最猛的药,用最狠的招。
他缓缓地,向着顾微舟,靠近了一点。
顾微舟感受到了他的逼近,整个身体,都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把自己缩得更小,更紧,像一只含羞草,收起了自己所有的叶片。
陆风没有再冲动地去触碰他。他只是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更轻,像一句情人间的、最私密的耳语。
“爸,”他说,“你知道吗?我这几天,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满脑子……都是你。”
顾微舟的身体,像被针刺了一下,剧烈地颤抖起来。
“小风……”他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发出了哀求般的声音,“不要……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陆风怎么可能放弃这最后的机会,他步步紧逼,声音里,充满了自暴自弃的、令人心碎的绝望,“爸,这可能……就是我的命。一段见不得光的、注定要被所有人唾弃的、肮脏的命运……”
“我已经……没救了。”
顾微舟抬头,看着陆风。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混合了痛苦、迷恋和自我毁灭的神情。他的心,被彻底地揉碎了。他想开口,想说“不是的,你还有救”,想说“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但是,他动了动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陆风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最后的机会,开始了。
“爸,”他继续进攻,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充满了卑微的、可怜的祈求,“我不敢奢求别的……我就想……我就想你能关心一下我……我就想,碰你一下……就一下……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你都……都不能满足我吗?”
这句话,像一把最柔软、也最锋利的刀子,彻底地,剖开了顾微舟所有的心理防线。
是啊。
他只是想被关心一下,只是想碰一下自己而已。
相比于他那条年轻的、即将被自己亲手断送的生命,这样一点小小的、卑微的要求,又算得了什么呢?
道德?伦理?能比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更重要吗?
顾微舟的心里,那座坚守了一辈子的、名为“原则”的堤坝,在这一刻,发出了“轰隆隆”的、即将溃决的巨响。
他看着陆风,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认命的神色。他稍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等了许久,许久,最终,那所有挣扎的、痛苦的、混乱的情绪,都只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充满了宿命感的——
叹息。
“哎…………”
这声叹息,像一道圣旨,像一声丧钟。也是逃避。
陆风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他听到了什么?
是叹息!不是斥责,不是怒骂,不是推开!
是那声他最熟悉的、代表着“我拿你没办法”、“我认了”的、投降般的叹息!
陆风吞了下口水,喉咙干得像是要冒出火来。
这……这……
他的老丈人,他……他好像……不逃避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像火山爆发一样,瞬间席卷了他全身。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他缓缓地,试探着,伸出了那只颤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摸向了老人那只放在膝盖上的、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老人那温热的手背时,顾微舟的身体,习惯性地,猛地一缩,想要抽回手。
但,只抽到一半,他的动作,就停住了。
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陆风的心,在这一刻,几乎要炸裂开来!
他不再有丝毫的犹豫,立刻,反手,将那只犹豫的、温软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然后,他像是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蹲到地上,缓缓地,将自己的头,枕在了老人那片丰腴的、温暖的、散发着淡淡皂角香气的大腿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彼此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许久,许久。
头顶上方,又传来了一声,那熟悉的、充满了无奈和认命的叹息。
“哎……作孽啊……”
陆风闭着眼睛,感觉到,另一只温热的、带着微微颤抖的手,落在了自己的头发上。然后,开始一下一下地,笨拙地、生涩地,抚摸着。
那动作里,有心疼,有无奈,有挣扎,有不忍。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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