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西北往事 第八章
一间十来个平方的房间里充满了漂漂浮浮的烟雾和浓烈的白酒气息，看不清人的脸。
只看见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面对面地坐在灯下的写字桌边。
“莫非！哎呀，你个傻小子咋才过来？快快快，快来给马连长敬杯酒！”
魏光荣手里夹着一根烟，声音一下子缓和了许多，语气中明显地透露出一股子惊喜。
“队长，我不会喝酒！”
紧走几步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看着满屋弥漫的烟雾终于找到了出口，莫非才望着魏光荣答道。
莫非不是不想上前，而是还没有准备好。他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有点不真实。
还有，他还想远远地再好好看看这张脸。看看这张脸跟他魂牵梦萦的那张脸是不是能够完美无隙地重叠在一起。
“啥？不会喝酒？哪有爷们儿不会喝酒的？来，叔教你喝一杯！”
魏光荣抓起桌上的一个酒瓶，开始找杯子。
烟雾一缕缕地不徐不疾地如散场的观众有秩序地往外飘散着。那张脸也一点一点地从模糊到清晰，从局部到整体，从从容容地淡淡定定地显现在莫非的视线里。
几天不见，这张脸还是那样熟悉，还是那样亲切，还是那样令人悸动不已，还是那样令人心跳加速。
只是几天不见，这张脸没有了那天的飞扬跋扈，没有了那天的容光焕发，没有了那天的目光如炬，没有了那天的高高在上，目空一切。
只是几天不见，这张脸竟然多了些许沧桑，多了些许落寞，多了些许憔悴，多了些许令人一阵一阵地悸痛。
温暖的灯光里，这张脸四四方方，棱角分明。颧骨高耸，线条清晰。原本青青的光头上已经冒出了黑亮黑亮的发桩，原本刮得铁青的脸和下巴也已经被疯长的连腮胡须密密实实地浓墨重彩地包围着，原本犀利的目光也被一层淡淡的忧伤和寂寥如烟似雾地笼罩着。
只有那双大刀似的浓眉，只有唇上那道浓墨般的胡须，还是那样醒目地在这张刚毅十足的脸上张扬着。微微启开的大嘴巴的一角衔着一根燃着的香烟，香烟上残留着一大截还没有来得及弹掉的灰白的烟灰，香烟上升腾的袅袅烟雾熏得那双细细长长的单眼皮眼睛微微眯缝着，以致这张原本个性十足的脸在明亮的灯光底下看起来多了一丝苍凉，少了一份张扬，多了一丝落寞，少了一份扈气。
虽然夜凉似水，但是这个男人竟只穿着一件敞着上面两颗纽扣的白衬衫。白衬衫的下摆紧紧地扎在一条已经褪了少许颜色的牛皮带里面，露出他夯实紧凑的腰身。白衬衫的两只袖子高高地捋起，露出两条黝黑精壮暴突着蚯蚓似的青筋的胳膊，一双关节突兀的大手里此刻正把玩着一只酒杯，酒杯里没有酒，空的。
这个男人竟然好像没有发现眼前的莫非一样，看也不看莫非一眼。就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过来！莫非！叔给你介绍一哈，这个是骑兵连的马连长，你今天怎么地也得给马连长敬一杯，那天还是人家马连长把你接来咱项目上来的呢！”
魏光荣终于找到了杯子，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冲莫非招了招那只夹着香烟的手。
再不上前，依老炮那脾气肯定要发火了！
莫非就收回花痴般的目光快步走上前，端起那杯斟满酒的酒杯，双手递到了马长根的面前，吞了吞口水，嗫嚅道：“马连长，上次——多谢您去接我，这杯酒算是我——敬您的了！”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激动，也许是准备不充分，莫非的嗓音有点发飘，明显地底气不足。
“你就是莫非？你就是那天我接过来的那个傻小子？”
“噗”的一声吹掉香烟上的烟灰，夹起唇上的半截香烟，马长根像睡醒了似的陡然睁开眯缝着的双眼，射出一道森严的目光。
“是，我就是莫非，谢谢您那天亲自去接我过来！”莫非的双手依然举在马长根的面前。胳膊有些微微颤抖，但是莫非尽量保持稳定，不让马长根看出自己的紧张和窘迫。
“老马，喝了吧，别吓着莫非！人家可还是个没上完高中的小孩子呢！”
魏光荣敲了敲桌子，冲马长根努了努嘴巴。
“好，我喝！”浓眉闪动，马长根将烟头迅疾地弹到墙角，接过莫非手中的酒杯，上下打量了一眼莫非，瞅着莫非唬着脸继续说，“不过，依咱这边的规矩，敬酒之前你自己可得先喝三杯哟！”
炫目的白牙，满口的酒气，令莫非再次闻到了那股干燥的雄性气息。一股不可阻挡令人窒息的雄性气息！
鬼使神差般，莫非竟然用几近耳语的声音颤声说道：“可是，可是我——我没有杯子！”
哈哈哈——
“有意思！来，如果不嫌脏，就用我的杯子喝！”
马长根仰天大笑，露出两排白晃晃的牙齿，将自己的酒杯“啪”的一声搁在莫非的面前。
也许马长根真的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马长根的嗓音干燥，嘶哑，带着一股金属般的磁性，仿佛屋外那穿越了几千年依然生生不息的西北风。
在这样的一个男人面前，莫非失去了一切自我保护意识。无形中，他就是君主，他就是上帝，他就是主宰自己的神。
“好！我听您的，喝三杯！”
莫非颤颤巍巍地给自己斟满酒，不等魏光荣劝阻，闭上眼睛，龇牙咧嘴地连干三杯白酒。
在你的面前，别说让我喝酒，就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
何况这还是你用过的酒杯！
何况这还是经过了你那道滋润性感的唇，沾满了你的口水，沾满了你的细胞，沾满了你浓重的口味的酒杯！
“嗯！不错，这才像个爷们儿！”
在魏光荣满脸惊讶之中，马长根眼露赞许，瘪了瘪嘴，然后一仰脖子，“吱”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滴酒不剩地灌进了喉咙。
四四方方的下巴。筋骨交错的脖颈。
莫非注意到，马长根扬起的下巴和喉结周围爬满了密密实实漆黑卷曲的胡须。如一片长势喜人郁郁葱葱绿油油的麦苗地。
那一根根粗硬漆黑的胡须在明亮的灯光下颤动着摄人心魄的闪亮！
射得莫非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巴，听不到心跳。
止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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