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八岁那年，夏天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艳丽而盛大的繁花一朵一朵都开败了，只剩那些细碎清瘦又耐寒的小花抱着团，成片成片开在东北广袤无垠的大野地里。
纯白，浅黄，淡蓝，颜色大都冷冷清清，禁欲而高洁。
飒飒的秋风里，阳光通透明净，直直的落下来，我家狗坐在我爷爷家干净的院子里，妖娆的翘着一只狗蹄子，用让人觉得羞耻的姿势舔着他自己。
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院子里那棵快掉光叶子的树下写着作业。
爷爷穿着大裤衩子老头衫，挺着他白白的圆肚皮，四仰八叉地瘫在我身边的躺椅上，睡得特别香。
宝爷爷拎着一个浸透了红色鲜血的编织袋，出现在了大门口。
我抬头看了看宝爷爷，高兴而礼貌的喊了一声宝爷爷。宝爷爷冲我笑了笑，笑得有些粗粝动人，像朵石头上开出来的花。
宝爷爷不生气不发火的时候，长得其实挺好看。
至少在我幼小的审美中，宝爷爷是属于好看的那一波人。
当然，比我爷爷还差点。
在我眼里我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其次是我爸，再其次是我的两个哥哥还有我，宝爷爷就勉强让他排第六吧。
我有时候会大度的想。
把宝爷爷也算作我们家庭中的一员。
因为他跟爷爷关系太好了，我很难忽略他。
爷爷被我的喊声惊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砸了砸嘴，扭头看着宝爷爷露出一个高兴的笑脸了。
“你咋过来了，手里拎着啥，血呼啦的。”
爷爷用欢快的语调看着宝爷爷说，同时挣扎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宝爷爷扬了扬手里的编织袋说：“有人从我这里买了两只羊，让我帮忙处理好，他们只带着干净的羊肉走了，剩下的羊杂碎我带过来了。”
“咋不先处理干净再带过来。”
爷爷看着宝爷爷用稍微带着嗔怪的语气说。
宝爷爷看着爷爷，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然后忽然凶了起来说：“你爱要不要，不要我扔了喂狗！”
我家狗似乎听懂了宝爷爷这句话，也不舔他自己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疯狂地摇着尾巴围着宝爷爷跳来跳去的讨好他。
宝爷爷看了看我家狗，又看了看我爷爷，然后很凶很凶的说：“你都不如一条狗。”
我爷爷哈哈笑了起来说：“我能让你快活，狗能吗？”
宝爷爷的老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他狠狠的瞪了我爷爷一眼说：“赶紧拿个盆子来！”
爷爷笑呵呵地把我家的大洗盆拿了过来，又提了一桶水倒进去，宝爷爷把羊杂碎倒进洗衣盆里，坐在爷爷给他搬过来的小板凳上开始收拾清洗那些羊杂碎。
爷爷又给自己搬了个小板凳，挨着宝爷爷在他身边坐下，笑眯眯的看着宝爷爷收拾那些羊杂碎。
爷爷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呵呵地说：“想一想真丢人，当初你就是用一堆羊杂碎把我勾到手的。”
宝爷爷扭头看了爷爷一眼，嘟囔着说：“明明是你自己嘴馋爱吃。”
爷爷爽朗的哈哈笑了笑说：“没办法，这世上别的好吃的我都不爱，就爱羊杂碎这一口。羊杂碎就是我的本命，我一闻见他的香味就走不动道。哈哈哈哈。”
宝爷爷看着爷爷说：“喜欢吃就吃呗，有我在，羊杂碎这一辈子管够，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爷爷笑呵呵地把手搭在宝爷爷的肩膀上，很亲密的说：“宝子哥你对我真好。”
宝爷爷又微微红了红脸，埋头专心致志地收拾着那些羊杂碎。
我爷爷搂着宝爷爷的肩膀又看了一会儿，耐不住寂寞的又逗宝爷爷说：“宝子哥，我都没问过你，你是啥时候喜欢上我的呀，你咋想起来用羊杂碎勾引我呢？你咋知道我好吃这一口呢？”
宝爷爷手里收拾着羊杂碎，沉默了一下，然后扭头看着我爷爷说：“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咱俩路过村东头的大老李家，他家正在煮羊杂碎，你当时流着口水对我说你最爱吃羊杂碎了，要是一辈子能有吃不完的羊杂碎就好了。从那天起我就决定了将来我要当个羊倌，养上一大群羊，让你有吃不完的羊杂碎。不过现在我知道了，就算我养再多的羊，也不能每天都让你有吃不完的羊杂碎。”
老爷爷说完还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我爷爷整个人却有点发呆，他怔怔的看着宝爷爷问：“你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喜欢上我了？”
宝爷爷一边收拾着羊杂碎，一边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比那还早呢，可能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吧。”
我爷爷脸上的表情忽然就不那么感动了，他呲着鼻子说：“屁！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就几个月大，你连蛋子儿都没长出来呢，你能知道啥叫喜欢？”
宝爷爷继续收拾着羊杂碎说：“兴许我天赋异。”
我爷爷哈哈笑着朝下瞄了瞄宝爷爷的腿裆说：“那你确实是天赋异禀。”
宝爷爷的老脸又微微红了红，他不再搭理我爷爷，只管低头收拾那些羊杂碎。
宝爷爷爱脸红，经不起我爷爷逗，我爷爷一逗他他就脸红，宝爷爷越爱脸红，我爷爷越爱逗他，我爷爷就爱看宝爷爷脸红。
感觉我爷爷挺欠的。
我爷爷笑眯眯的看着宝爷爷的红脸蛋子，伸手上去摸了摸宝爷爷满是胡茬子的脸。
宝爷爷微微躲了躲，嗔怪地看了爷爷一眼，老脸蛋子更红了。
我爷爷哈哈笑着又逗了宝爷爷几下，然后忽然看着洗衣盆里面说：“啊，竟然还有四个羊宝，好大的羊宝。”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羊蛋又被叫做羊宝，也叫羊外腰，羊外肾，白腰子，还有人叫它种马丸子。
以形补形，据说男人吃下去补得很。
羊宝也是我爷爷最爱吃的东西之一。
我爷爷嘴刁，反正越是不正经的东西我爷爷越爱吃。
宝爷爷曾经笑着说过，我爷爷应该是属苍蝇的，就爱吃那些装过粪的东西。
宝爷爷说完被我爷爷笑着好一顿锤。
我也觉得宝爷爷说的不对，我觉得说我爷爷是属狗的应该更贴切。
其它地方的狗我不知道，反正我们村的狗都挺爱吃屎。
宝爷爷清洗着那四个大羊宝，抬头看了看我爷爷说：“特意给你留的，知道你爱吃。”
我爷爷趴在宝爷爷肩膀上，嘿嘿笑了笑，然后把嘴凑到宝爷爷耳朵边，用妩媚挑逗的声音小声说：“还是宝哥哥对我好。”
宝爷爷的老脸又红了红，真是不经逗也不经夸，宝爷爷的脸皮子实在是太薄了。
宝爷爷把那些羊杂碎收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他们收拾的干干净净透透亮亮的，然后宝爷爷端着洗衣盆和我爷爷一起进厨房去煮羊杂碎了。
院子里只剩下一地阳光还有一条没吃到东西不甘心的狗，我家狗闷闷不乐的翘起一只狗蹄子继续舔他自己。
我继续坐在阳光里的大树下写着我的作业。
有风经过我家的庭院，吹得我家院子里那棵大树上的树叶哗哗响，在风里，在树叶哗啦啦的声响中，我偶尔能听见厨房传出来的细碎声响和时断时续的一些话语。
我隐约听见我爷爷好像在笑呵呵地说他除了爱吃羊宝，还爱吃宝爷爷的宝。
我对这句话的意义不是很明白。
就像我当时怎么也弄不明白宝爷爷的宝到底是什么。
既然爷爷说他爱吃，那应该也是一道菜吧。
一道宝爷爷做出来的拿手好菜，色泽诱人，香醇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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