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睡之南 - 第四章
试读章节
那个带着江浙口音的男人就坐在我对面微笑。他长得不太南方化。他圆脸短头,四十多岁,白净,稍微有些胡茬,一副无边框的方形圆边小眼镜,微微浅蓝条纹的衬衣,圆的腰身。他手指缝里夹着黑色水笔,净朗、安然、稳重、温和。我不自觉的嘴角微翘笑了。
这是一个眉眼周正、憨态可掬的中年胖子——一头熊。
他嗯呵地笑了一下说,知道我为什么没见到你人就接收你了吗?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他表达的方式直接,直奔要害。
我说我不知道,我有些发怯地笑.
他说,你在电话里说你在国企做着与专业不相干的工作,并且会三维绘图、用五笔打字。他停顿了一下后说,这说明你勤奋好学、不甘落后,我知道你毕业的时候操作系统还是windows95,平面设计才刚开始。
他说,你说你没有设计经验,只是精通作图,说明你诚实谦虚,没有人会在求职的时候说自己一无是处,诚实没有虚夸的人最适合的职业,恐怕就是技术了,这是你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嗯,我很喜欢你这一点。
我被他说得头晕。
他沉稳温和的内质里有聪慧,善于思辨,他一定是个情商很高的人。
我又一次不自觉地笑了。
他说嗯,你笑什么?他说话声音稍微低沉,不紧不慢却很有节奏感。
我说您这是在夸奖我,我远没有那么优秀。我呵呵的笑,我从心底感到轻松。
他眯着眼对面笑坐着,他温文地说好好做,我来教你做设计,你来教我3D作图。嗯?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面对。
我第一次和他面对就非常放松,我感觉自己变得透明了,我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感觉。
他是个让人非常舒服的人,很可爱,魅力无法抵挡。
我的激情和青春再一次勃发,每一天脸上荡漾着快乐的笑容。
他的办公室距离我较远,我可以透过那扇玻璃窗看到他侧面的脸孔。
有几次我看他时,发现他也正转过脸向我这边看,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我的目光和他在空中碰撞。
他打到我电话的分机,他的声音和第一次在故乡从听筒里传来的一样,温和舒缓。他不小心带着乡音的说,图画好呜啦?那声音好听极了。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免费住在郊区一家自来水公司办公楼的顶层,因为我们公司高价租用了他们的一间废弃厂房作为仓库。我在那里免水电、免取暖费,下班以后安静异常,只有门房的大爷每晚大声地开着电视排遣寂寞。我用一盒好烟换来了大门的钥匙,随后就随便清早或深夜都能自由自在地出入了。
楼外是水库和一大片池塘,池塘周围芦苇丛生,很多闲人在那里垂钓。
水库是这个小城生活用水的源头,我经常光着脚,在没膝的石级上趟来趟去,温热的水从我的脚趾间流过,我快乐极了。
他姓刘,我私下里叫他老刘。有人叫他胖刘,还有人叫他肥刘,我和几个年轻的工程师说,我来总结一下,叫他刘老肥吧!我们几个嘎嘎嘎嘎笑。
公司的老板是个新加坡人,写字楼的一层被公司租用。
老刘是南京人,祖籍浙江。他的父亲其实是山东人,母亲倒是地道的江南。其它不得而知.对于这些我后来也没有问过他。
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从南京来到了北方,大家只知道他以前在南京一汽工作,后来辞职应聘来到北方这个滨海的小城。他的身上一定有更多的故事。他住在公司为他特别租下的单身公寓里,就在公司的隔壁。他经常工作到深夜,没有节假日地工作。
您这样工作不累吗?我曾经这样问他。
不累嗯啦,他对我说话时总是这样轻娓,像对一只小羊说话。他说我还没那么老呐。
他让我浮想联翩。
我在教他作图时离他很近。我眼睛近视,我用手指给他点指屏幕时,他稍微粗重的呼吸吹到我的脖子上,痒。他的脸就在我的脸旁,他从来不躲避我的脸,他硬的胡茬不时得扎在我的脸上。我美极了,我幸福得要眩晕。
他说,你操作慢一点,我跟不上,嗯。
我的手触到他压握在鼠标上的、厚润的手背时,他也不曾躲避,我会顺抢他的鼠标,对他说你这样画不对。他说嗯呵,然后笑。
我在他面前像个快乐的孩子,我经常生出这样的感觉:他是一颗大树,我走累了,想在树下睡去,在树下避风。
周末下班我一般回去得较晚,我留下来教老刘做三维图纸,我很享受在他身旁徘徊的时光。
他和蔼可亲,像阳光一样照亮我迷茫的心路。他经常对我说,不要因为自己的贫困、一无所有而自卑,一个人最大的的财富在于精神,只有靠自己努力创造的所得,才是值得骄傲的。寄生虫式的生活有什么可以张扬?那让人唾弃!他对我说,那些以父辈所得作为自己炫耀财富资本的人,是无耻和鄙俗的,只有自己的创造的东西才属于你所有,才能拿得出手去人前炫耀。他的话语为年轻的我开启了一扇透亮的天窗,灯塔一般在夜航里指路。我身心陶醉,灵魂一遍遍被他洁净地洗涤。
有时候我把他比做我向往住下的一个房间,里面空气清新、冬暖夏凉。我把他视为我生命里难得相遇的贵人,与他相识是我一生的幸运,他的话语是我永不忘却的一份精神财富。
有时候他捏一下我的手臂说,肥仔,嗯?我被他轻柔的一捏得很舒服惬意。
他是如此温和慈爱的长者,在他身边,我的心像春天的风一样自在。
半年的时光很快过去,我的生活又转向平淡。工作的忙碌让我忘记了很多事,我经常惊讶与人类的健忘——我很快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故乡,似乎它并不曾存在过。那些感伤似乎都源于我的臆想而越来越飘忽朦胧。
没有过去的人是快乐的。
忘记过去的人是快乐的。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瘦了不少,一天比一天面露菜色。那个宿舍不可以生火做饭,下班的路上,我胡乱地在菜市场买些吃食,饥饱无常,营养失调。
我依然快乐,我越来越喜欢并习惯这个小城,我决定住下来。周末的时候,我经常去房地产看房子,我需要规律的生活,我需要微波炉里的牛奶早餐,需要夏季冰凉的绿茶。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病了,我在宿舍里发烧。那是北方的一次流感,因为我在睡觉中踢了被子,第二天就有些发热。晚上,我骑着车去澡堂泡澡驱寒,回来的时候路滑,我直接骑进了池塘里。刚刚冰冻的水面脆弱无力,我迅速的被冰冻融化,一身泥水回到宿舍时,心都凉透了。
果然强劲的病毒开始肆虐,我干哑着嗓子向老刘告假,手脚都提抬无力。人居然这么脆弱,我在想着他会不会来看我,我想人在虚弱脆衰的时候,多么需要一个温暖的依靠。
老刘在午后如期而至,这是他第一次来我的宿舍。
我努力地打开房门的时候,他一脸牵挂的淡雅宁静的笑容,我真有倒在他怀里的冲动,那个怀抱一定宽厚温暖。
我哑着嗓音和他有气无力地说话,他说吃东西吃药没,嗯?我摇头说不想吃,也懒得去买药。他拖着我去临近的诊所,我无力地倚在他身上等出租车。他的腰臂厚实,我们在微冷的风中相依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他搂着我手臂越来越紧,最后我贴在他怀里迷蒙得想睡。我听见他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说千万别睡着啊,会加重的。
那个水库是个偏僻的近郊,车子很难等到。他着急地轻声抱怨说,这地方不能再住了。他厚热的手掌放在我的额头上,我听见他低声地说瘦了,像喃喃自语。
打完点滴后,暮色已经降临。他说要去找吃的东西,就出去了。屋子里有些空荡,药力逐渐发作,我迷蒙地睡去。睡梦里听到一个声音从飘渺的时空中传来,他说起来吃东西再睡,嗯。我试图伸出双手把他抱在怀里,我的手没有足够的力气抬起,在发热出汗中,我半睡半醒。
我在睡梦中梦到一双手,宽厚温热。那双手在我身上游走,缓慢柔和。它在我的梦里无限地膨胀伸展,变成一颗大树。四面阴凉的风把我轻飘飘的吹起来,我躲进树的枝叶里,风不再冷,世界安静了。
我一定说了梦语,我梦到了哥哥,我呼唤他,努力地在空气里抓他的手。他在遥远的天边向我微笑,我听见他说,瘦了瘦了,我的肉哦。
我一定在梦中流泪了。我听见一个声音天籁一般在我耳边流浪,他说过年都不回家啊,小子一定有很多故事,嗯。
我在睡梦中,药力的汗水和泪水在我紧裹的被子里肆意流淌,把我淹没了。
我坐在宿舍楼顶看夕阳落日,我曾在这里看着四周的芦苇由绿变黄.看着池塘的水由荡漾到结冰,看着四周的芦苇由黄变绿,看着池塘的水有结冰到荡漾。我挥手和他们作别,我就要搬到公司为我新租的房子,那个房子有厨房、有有线、可以上网。
楼顶冰凉的风呼呼地吹过去,我的眼前不时的浮过老刘的身影,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帮助。我爱上他了,可我没有勇气也无法表白。他所做的一切,更像是一个长者对一个孩子关心爱护。我脸上有一丝无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