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睡之南 - 第二章
试读章节
我毕业那一年,国企下岗潮涌、香港回归。一小部分人欢呼雀跃,一大堆人愁眉苦脸、忧心忡忡、怨声载道。毕业招聘会上,无锡的一家单位接收了我。负责招聘的人笑着对我说,他们无锡的食堂餐厅没有北方的大葱蘸酱可吃。他们逗着乐说,来我们这儿吧,减肥的好去处啊。我无锡的同学也凑乐地说我,你马上就可以告别猪头猪耳、脑满肠肥啦。我和他们笑成一片。
太湖的美景已经在我年轻的头脑和梦里流荡了,那一定是无边无际的湖面和浩淼烟波随风徜徉的水天。我心里想的都是“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光景,我得意我盼望多年的梦想已经招摇地向我招手。
我在家信里对父亲说了我打算去南方的事。他已经年过七旬。我在写信的时候,踌躇的笔下突然划过不少的悲哀,也许我的决定带着远离老父的自私和无为。
我还稚嫩的笔迹触及划过了老父满面岁月的皱纹。父亲第一次给我回信。这是他在我四年的求学时间里第一次给我回信,也是他生平写给我唯一的一封信。他的字迹无力并且语言简短而零乱。
他没有反对我的决定。只是说天高地远的南方,我无人相识、无人可依,难免会让他惦记。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用如此委婉甚至眷恋的语言,对我表述他内心的所想、所念。这是他做出的一向对我冷淡并且严厉,一向对我封建家长般的霸道、不容我的言语和行动的一点辩解,他如此的态度转变,让我感到了他的伤怀和对我的不舍。
犹豫再三之后,我放弃了南去的打算回归故乡。老父终究不能免俗的在暮年之际,挂记叨念老来而得的小儿,难以离舍他的亲人.
故乡毕竟是让人念恋的。还有老父需要我相伴,他刚刚在那个冬天失去我的母亲,他不想我也天南地北地远走,在他的眼里,我的南去是又一场生命对他死亡的别离。
我的南国之梦就此清醒。那些年青的梦想,以及湖面的微风,还没有吹拂到我年轻的脸庞上,就迅速地消无退去,化成一个斑驳的泡影。
我认为我放弃这次南方之行是值得的。养育之恩怎能忘却?我不能把老父放弃于行单影孤而不顾,我不能看着他孤单地在北方阴冷的风里无力地颤抖。
故乡闭塞而且腐朽,在下岗浪潮的冲击波下,仅存的几个像样的企业动荡不安。我空握着在故乡少有的一张学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机会被托关系走门路的人抢走。
老父焦虑难耐,没有收入的家庭度日艰难。我对他说“工作总会找得到”这样无力的话语安慰他,而他一遍遍地叨念“不该让我回来”的话。他日渐消瘦,和多年前壮胖的样子大相径庭。我能体会他内心的焦虑和悔痛,他对我说“我耽误你了,我成了你的拖累”。
我不以为然地安慰他,说一切会好起来,日子总会越来越好。我乐观地看待未来。
我没有预料到,接下来半年多的时间,是对工作无边地寻找和等待。我四年的学业里,老父已经花尽他生平所有的积蓄。我和父亲过着近乎身无分文的日子,我们一天比一天变得漂浮无依,像在骤雨疾风里动荡的水波上不安的浮萍。父亲彻底失去了耐心,每日里用他苍老的声音诉说着心中的烦闷,也让我的情绪陷入谷底。
我的大学导师发来信说,一家船舶公司有意接收我,不过远在广州沿海,让我考虑一下。
似乎我已经别无选择没有退身之路。我借了路费,在一个夏夜里和父亲对话,我说我去上一段时间,先赚钱,等家乡有了机会就回来。他无言地在我面前流下了苍老的泪水,这是他不舍我远离的最真切的表达。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每日每夜里,都在对我讲述他一生中东南西北的闯荡,讲他在北京如何意气风发的岁月;讲他在内蒙古酣畅自在的时光;讲他早年从北京骑回整个镇子第一辆洋车的风采;等等等等。日日不停,夜夜不停。
在对我二十多年的缄默后,他的话语倾巢而出,仿佛我这一去将成为和他的永别。他说他没有去过南方,他一辈子也没有踏过黄河长江。他对我说,想去那里你就去吧,也许你就是属于南方,你就该去那儿,记着常写信回来。
我说,我赚了钱就把你接去南方。其实我知道,年迈的父亲已经经不起任何一点远途的颠簸。
北睡之南(二)
那天晚上,我开始准备南去的行装。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地看我忙碌,灯的光影把他映在我身前的墙上。我忽然记起朱自清的文字里父亲的背影,一样日渐苍老的轮廓,失去华彩的线条,那些曾经鲜活、流动着强健的轮廓,在无情的岁月里老去。只是,朱自清的老父在他年轻的眼中闪现远去的时候,依然壮胖。而我的父亲留给我的,是一个沧桑和心酸的光影。我多么盼望时光能够流转,我宁可看着他用依然胖硕的样子,在我眼前让他的生命时光嘎然而止。
那是多么悲哀的心痛,我年轻的身躯无力赡养我年迈的老父;我空怀着青春壮志,却无力让他过上安逸的晚年;反倒是让他惦念我的朝不保、夕流离失所。看着墙面上他静止不动的身影,我背对着他无声得颤动着,嘴角泪流滂沱。我忽然明白,再冷漠的父子之间,依然埋藏着剪不断的情深。我着实不该在父亲暮老之时远离而去。
靠海的羊城白云山,并没有带给我美好的憧憬和期望。它的四季如春,却没有让我看到生命青翠欲滴的绿色。多年以后,我曾经站在广州巨大的车站草坪前,思想当年我青春的脚步。草坪前有宽敞的人造瀑布,水像时光一样哗哗地流淌。我脸上被它不停四散飞溅的水珠打湿,我静坐那里,身边的人流如潮。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挂着稚嫩的脸庞,试图想轻易地跨越南北的界限,试图做长距离的季节突变性的跳跃。
就在我即将动身的那个清早,我接到通知,我被一家故乡小城的公司录用了,待遇还算不错。命运总是弄人,我没加思考就接受了。老父脸上孩子一样灿烂的笑容是我最大的欣慰。
我没有举旗不定,在一切的选择和取舍间,为了父亲的老有所依,我不假思索地把视野看向父亲和故乡,看向那生我养我的土地和古老破旧的庄园。那些在我梦境和憧憬中,闪着摇摆四季的绿树和摇摆着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似乎都只与我仅有梦中一缘。我也许只属于北国春夏里,依然不散的黄土和沙尘。那些曾经并且依然不断遮天蔽日的黄尘,一年一年飞入我的不大的双眼,啃噬我的青春岁月。
就这样,两次在风华正茂里,我和朝思暮想的南国擦肩而过。
我曾经饱含新鲜水分的年轻的肌肤,穿行于北国的风尘里。南国的水包人、人包水只能活在我的手指里、活在键盘上。我敲击每日落入的灰尘,看着它们在空气里不安地荡动。我没有机会在南国面前挥手告别,我的行囊还没背起就沉重地放下。我多年前澈黑的眼瞳,没有看到南国的日出日落,不知道那里的云彩是否如想象美丽。那里我身形不再,无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