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睡之南 - 第三章

几年以后我离开了故乡。老父已经离去，我不再有牵挂。

蹉跎了几年大好的光阴，我实在不甘心继续掩埋于尘土满天、落后闭塞的寂寥荒镇。我已经在各种关系后门裙带成片的公司里疲惫不堪，于是我毅然离开。

我是那个公司第一个辞职弃它而去的人，我创造了它的历史。只不过我潇洒离去的身影背后，是我巨大的不等价的交换——我把青春留在了那里。
多年以后，我经常梦到我的单身宿舍。梦到窗前的高大的垂柳。我曾经一年一年地裁剪她近乎垂地的美丽枝条，我宿舍里宽大的旧式办公桌、餐盆和书籍，夏季里的蚊香，还有大学时就用的被褥床单，上面都印刻着我勃发的青春。

我曾经在一个个深夜苦读，分享写作人的快乐和寂寞。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思想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手下一页一页的翻转，我和他们一起流泪、一起欢笑，一起感悟茫茫尘世的欣喜和哀愁。
那些一起欢笑吃喝的工友，他们现在还常说起我当年穿着大裤衩，摇摆着在二楼的会议歌舞厅里，捏着话筒，纵情大唱的可笑样子。他们大叫，胖子再来一个，胖子再来一个。我在那里摇着脑袋大唱。
让我一次爱个够
给你我所有
让我一次爱个够
……

我在那里生活了四年，四年后我选择了离开。

每个人都会有梦想，都有自己的思想。思想自己有怎样的日子、怎样的人生。没有思想的人只能随波逐流，在岁月里无力地荡漾摇晃。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不愿意做世俗的附属品。我要我自己想要的生活，我选择离开，我不想再继续埋没于平庸的风沙灰尘之中，空耗宝贵的生命。

我想我终于可以去南方了。我终于可以摆脱慢慢被黄土侵蚀的北方了，我终于了无牵挂地奔向我向往的土地，建设属于我的精神家园。我还年轻，我的身心还流淌着热情而澎湃的血液。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时而狂妄时而静怡地跳动。

我对未来充满欣喜和期待。
我在故乡破旧的老屋里歌唱。
我应该高歌，是我高歌的时候了。
我看到我自己从厚硬束缚桎梏的壳体里一跃而出，张开翅膀向高天上飞驰而去。
我的新生活即将开始，我喜极而泣。
我卖掉了老屋，将故乡和童年打折出售。
我要活得精彩，我要努力精彩地活下去。平庸的日复一日、心无思索、混吃等死的生活，被我唾弃、被我鄙夷、被我嗤之以鼻。我要活得跳跃有节奏，我年轻耳廓要聆听动感的hipop。
我要挥动青春的手臂和腰肢，在生命里拉开场地，全身心地忘情一舞。
我静坐在父母的墓前和他们道别。风从遥远可见的山峦吹来，青翠的麦地随着风，海浪一样地起伏波动。
我心里一点悲伤都没有。他们一定会为我重获自由而欣慰。每个人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过上好的生活。我流淌着快乐的眼泪和他们告别。

我青春的荷尔蒙再次加速着分泌，我弓起身形然后猛然张开，我再一次在尘封里跨越寂寞，试图做意义性的跳跃，跳跃日出日落。
我试图像侯鸟一样得跳跃季节,再一次做南北的迁徙.

正当我准备南下之际，身在东莞的同学突然告知我：暂且留在北方。一场非典从南到北突如其来。他本来已经帮我寻好了栖身之所。他在电话里说，别过来啦，要命。这里萝卜人参价，说他妈的这东西防非典。他说现在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比咱们毕业那年全国人民下岗还诚惶诚恐百倍。
我说不行，我要过去。我说我已经错过多次机会，不能再错过了。他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死性不改，谁也拉不回你；他说你知道现在我这边多热闹吗？你就来吧！你就自己抱着骨灰盒过来吧！

我的这次南国之行一样夭折在襁褓里。越秀山的风光被非典病毒诱变诋毁，瘟疫让所有人的生命明亮起来，让所有的人对生命恐惧起来，让生命重要起来。
我说好好我不去啦，我说倒霉事都往我脑袋上倒吧，我说妈了个x的，我找个山头落草得了。

接下来的日子，举国上下抗击非典。一个星期的光景里,北京的一个高中女孩全家人相继全部死去，大学封校停课，一条条的马路安静了，不少城里人往乡下逃奔，不少村庄挖起壕沟抵挡外人入侵，似乎外来人一身的病毒。
我还有理由和勇气南下吗，那里是瘟神的发源地。

我还是背着行囊上车了，在一片瘟疫声中离开故乡，前往几百公里外的一个渤海湾的小城，车上用大字醒目得写着：本车已消毒。

因为就在前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应聘接收通知。

一口带着江浙口音的很好听的普通话，他说你是某某先生么，我看到你的简历，看到你掌握三维绘图，如果对我公司有兴趣请来面试。
那是个听起来温和敦厚的声音，让人心生好感。我和他闲聊了几句，他给我的感觉诚恳并且谦逊。他是那公司的技术经理，大凡做技术的人多平和朴实吧。我最后对他坦诚地说，我并没有什么设计的经验，恐怕不太适合这份工作。他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说你过来吧，你被录取了。他还对我说，你能来的话，公司考虑给你安排住宿的问题。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诱惑，我知道在我初进异地城里，住宿将是最大的难题。

熟悉的村庄城镇在我身后飞速地退去。我全部的家当都放在我的身旁，它们随着我一起远行,他们随着我一起快乐地在车厢里摇荡。我在已消毒的、空荡的车厢里深畅地自由呼吸。我的背包里放着那本看了几遍的书——《行者无疆》。我曾经双手捧着它，在一个个深夜，驰骋着思绪，和书者一起四海为家，周游世界。

我在一个清晨离开，我是个注重形式的人，我在天刚蒙蒙亮起身，我微笑着作别故里，我青春的脚步坚实而有力。

故乡，我飞走了。

我终于像鸟一样地飞走了。
我终于可以飞离在我年青的岁月里，就残酷地过早至达的悲哀、忧伤和心酸.
我终于可以像鸟儿一样得飞远。

我遗弃破碎、遗弃过去，舒展羽翼振翅自由，飞离惆怅，飞向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