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方老师的灯塔
“爷爷,我去学校了。”“骑车小心一点。”阿虎骑骑上刚刚楚大林扭好螺丝的自行车,沿着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赶往学校。
学校门前,声音嘈杂起来。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自行车棚早已被各式各样的单车塞得满满当当.
阿虎停好车,锁上单车,又紧了紧书包带。他今天起得格外早,被尿憋醒了。昨晚奶奶张丽春一个劲儿地往他碗里夹肉,倒汤,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奶奶早喝了”。楚大林自己没喝多少,也都一个劲让阿虎多喝。阿虎不忍心拒绝2个老人家,把自己肚子都灌满了。
阿豪撑着他那辆崭新的山地自行车——这车是林伟东上次回来时特意从城里给他带来的,在清一色的永久、凤凰牌自行车中显得格外扎眼。他并没有急着锁车,而是懒洋洋地靠在车座上,等着阿虎。他的校服穿得也比别人随意,领口的扣子散开两颗,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
“阿虎,等下第一节是老刘的数学课吧?”阿豪看到阿虎锁好车走过来,打了个哈欠问道。
“嗯,你昨晚又没预习?”阿虎瞥了他一眼,对于阿豪这种吊儿郎当的学习态度早已习惯。
“预习?”阿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有那时间,我还不如多睡会儿觉,或者研究一下我那新相机怎么拍夜景呢。”他拍了拍自己斜挎着的书包,里面除了几本皱巴巴的课本,最重要的就是那台相机。
两人并肩走进教学楼。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学生,有的在埋头晨读,有的在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昨天的趣事。
第一节数学课,在老刘那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讲解声中开始了。老刘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稀疏,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讲课风格一板一眼,枯燥乏味。阿虎听得很认真,每一个公式,每一个解题步骤,他都仔细地记在笔记本上,遇到不懂的地方,在旁边做个标记,准备下课后去请教。
而阿豪则显得百无聊赖。他支着脑袋,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地画着,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窗外,或者偷偷观察着前排女生的发辫。对他而言,这些复杂的函数和几何图形,远不如村口老槐树下那些老人脸上生动的表情来得有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如何才能像父亲林高盛那样,不依靠这些纸面上的知识,也能在现实世界中游刃有余,呼风唤雨。
难熬的数学课终于结束,下课铃声如同天籁。教室里瞬间恢复了喧闹。
阿豪伸了个懒腰,对阿虎说:“走,阿虎,去小卖部买汽水。”
“我不去了,我得去问方老师一个问题。”阿虎整理着自己的笔记,头也不抬地说道。
“又是方老师?”阿豪撇了撇嘴,“那老古董除了会念几句酸诗,还能教你什么?真不明白你怎么就那么崇拜他。”
阿虎没有理会阿豪的揶揄。在他心中,方老师是不同的。方正老师,年约五十出头,是他们高中的语文老师,他不止语文,数学和物理也很厉害。许多概念,他都能很通透,把低层的逻辑讲给阿虎听。这是阿虎才有的待遇,他对阿虎,有特别的期待,觉得阿虎能化蝶成功,他愿意托举着阿虎。他总戴着一副款式老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总是温和而睿智。他的穿着永远是洗得发白的衬衫和中山装,朴素得近乎寒酸,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方老师像是一股清流。知识渊博,却不攀附权贵。也正因为如此,阿虎听说,方老师虽然教学成绩出色,深受学生爱戴,却在职称评定和职务晋升上屡屡受挫。有传言说,是因为他得罪了某个校领导的亲戚,也有人说,是因为他不愿“同流合污”。
阿虎抱着课本和笔记本,穿过喧闹的走廊,来到位于教学楼一楼角落的语文教研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光线有些昏暗,里面摆着几张旧办公桌,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水和旧书特有的味道。方老师的办公桌在最靠窗的位置,桌上堆满了学生的作业本和各种书籍,还有一个豁了口的搪瓷茶缸,里面泡着酽酽的浓茶。
此刻,方老师正低头批改着作业,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是阿虎,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是阿虎啊,快进来。有什么问题吗?”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很悦耳,像是被岁月打磨过的玉石。
“方老师好。”阿虎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到方老师桌前,“老师,关于昨天您讲到的鲁迅先生文章里的‘反抗绝望’,我还有些地方不太理解。”他打开笔记本,指着自己做的标记。
方老师放下手中的红笔,耐心地听着阿虎的疑问。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性地反问道:“阿虎,你觉得,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鲁迅先生所面对的‘绝望’是什么?而他所提倡的‘反抗’,又是指向何方呢?”
阿虎认真地思索着,结合课文和方老师之前的讲解,尝试着回答:“我觉的,‘绝望’可能指的是社会的黑暗,人心的麻木,以及改变的无力感。而‘反抗’,不仅仅是行动上的,更是一种精神上的不屈服,一种即使身处黑暗,也要努力发出微光的坚持?”
方老师赞许地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慰:“说得很好,阿虎。你能想到这一层,很不容易。”他顿了顿,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目光似乎穿透了窗外的喧嚣,望向了远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是啊,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习惯了黑暗,甚至为黑暗辩护。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不仅仅是文学的呐喊,更是一种人生的态度。”
阿虎静静地听着,方老师的话语,总是那么深刻,像是一盏灯,照亮了他心中一些模糊的角落。他想起了自家杂货铺的窘迫,想起了爷爷楚大林的懦弱和奶奶张丽春的抱怨,想起了林家大宅里林书福爷爷那挥洒的儒雅与风骨。
“老师,”阿虎鼓起勇气问道,“您说,知识真的能改变命运吗?有时候,我看到一些……一些不那么光明的事情,会觉得很无力。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似乎轻易就能得到我们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方老师的眼神微微一黯,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放下茶缸,看着阿虎,目光真诚而坚定:“阿虎,这个问题很现实。我不想骗你,说知识是万能的,或者读书一定能让你一步登天。现实世界,远比书本复杂。权力的诱惑,利益的纠葛,人性的幽暗,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但是,阿虎,你要记住,知识给予你的,不仅仅是谋生的技能,更是一种看清世界、独立思考的能力,一种辨别是非、坚守底线的力量。它或许不能立刻让你摆脱困境,但它能让你在迷雾中保持清醒,在诱惑面前保持定力。它能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尊严,什么是值得用一生去追求的价值。”
方老师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操场上奔跑嬉戏的学生们,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充满了希望:“我承认,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公,有很多捷径,有很多时候,善良和正直的人反而会吃亏。就像……就像有些人,可能因为说了一些真话,或者坚持了一些原则,就会遇到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他这话说的很隐晦,但阿虎能感觉到,方老师是在说他自己。他仿佛能看到方老师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下,扛着无形的重压。
“但是,阿虎,”方老师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越是这样,知识的力量就越显得珍贵。它可以让你拥有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被迫接受。它可以让你有能力去改变那些你认为不合理的东西,哪怕这种改变很微小,很缓慢。‘用知识改变命运’,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更应该是一种信念。这条路或许会很艰难,但它是一条能让你挺直腰杆,活得有尊严的路。”
阿虎的心脏怦怦直跳,方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想起了方老师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想起了他桌上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存在与虚无》,想起了他即使在谈论最沉重的话题时,眼神中依然闪烁着的理想主义光芒。在阿虎眼中,有一个微光,微微点亮着。
“老师,我虽然不是很明白。”阿虎看着方老师,“但是我会努力的。”
方老师欣慰地笑了,拍了拍阿虎的肩膀:“好孩子,我相信你。你很聪明,也很刻苦,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记住,无论将来遇到什么,都不要放弃独立思考,不要丢掉内心的善良和正义。”
从方老师办公室出来,阿虎还是觉得有点迷茫。自从5年前,目睹林书福那一次的沧桑,他就知道,他做不到,方老师说的那样:正直和勇敢。他所喜欢的,和世俗背道而驰。他一直深埋,他心底的渴望。他小心翼翼,一点都不敢,让自己心底的渴望,生根发芽。他怕爷爷奶奶,对他成才的渴望,变得破碎。他深吸一口气,他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让学习,填充满自己的脑子,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而此时的学校篮球场上,则是另一番景象。
午休时间,阳光炙烤着水泥地面。阿豪正和王猛、李军等几个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体育特长生”打着赤膊,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阿豪的球技在他们当中并不算最顶尖,但他身材高大,爆发力强,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天生的领袖气质,或者说,是一种能够调动和影响他人的气场。几个来回下来,他所在的队伍已经领先了不少。
“阿豪,好球!”王猛一个漂亮的抢断,将球传给阿豪。
阿豪运球,一个假动作晃过对方的防守队员,高高跃起,手腕一抖,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唰”的一声空心入网。
“耶!”场边围观的几个女生发出一阵欢呼。
阿豪得意地甩了甩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嘴角上扬,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就在这时,对方队伍一个身材瘦高的男生,外号“竹竿”的赵明,在一次抢篮板时,动作过大,不小心用胳膊肘撞到了阿豪的肋下。
“哎哟!”阿豪痛呼一声,捂着肋部弯下了腰。
“妈的!你他妈会不会打球?”王猛立刻冲了上去,一把推在赵明胸口。
赵明也不是善茬,梗着脖子回敬道:“打球有点碰撞不是很正常吗?你推什么推?”
“正常?你他妈那是故意伤人!”李军也围了上来,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阿豪慢慢直起身,脸色有些难看。他揉了揉被撞的地方,眼神阴沉地看着赵明。他并不在乎那一下有多痛,他在乎的是面子。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是有女生在场的情况下,被人“暗算”,这让他感到非常不爽。
“怎么?撞了人还想抵赖?”阿豪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迫感。
“我说了,是不小心的!”赵明有些底气不足,他家虽然也是道上的,但是跟阿豪家比,还是有点差距。
“不小心?”阿豪嗤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眼看就要动手,场边的气氛也紧张起来。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
“住手!都在干什么呢!”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梳着大背头,穿着件白衬衫,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正板着脸快步走来。他就是学校的主任,姓钱,大家都叫他钱主任。钱主任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严厉,主管德育和纪律,但学生们私底下都知道,叫他“钱屁”。
“钱主任!”几个学生小声喊道。
钱主任走到场中,先是严厉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目光落在阿豪身上时,脸上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和蔼”。
“阿豪啊,怎么回事啊?跟同学闹矛盾了?”钱主任的语气,与其说是训斥,不如说是询问。他当然知道阿豪是林高盛的儿子,林高盛现在可是县里的红人,他自然不敢轻易得罪。
王猛立刻抢着说道:“钱主任,是赵明他打球故意撞人!还死不承认!”
赵明急忙辩解:“我没有!”
钱主任皱了皱眉,转向赵明,脸色又沉了下来:“赵明同学,打球嘛,有点激情是好的,但要注意分寸,不能故意伤害同学,知道吗?同学之间要友爱互助,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样,可就要严肃处理了!”
他这番话,明着是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袒之意溢于言表。他根本没问阿豪是不是真的被“故意”撞了,直接就给赵明定了性。
赵明委屈得脸都红了,没说啥,瞪了阿豪一眼。
钱主任又转向阿豪,语重心长地说:“阿豪啊,你也是,作为班干部(阿豪凭着家世和人缘,混了个副班长),要以身作则,团结同学,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冲动。有事情可以找老师,找主任解决嘛。好了好了,都散了吧,该休息休息,该学习学习。”
说完,他还特意拍了拍阿豪的肩膀,一副“我很看好你”的表情。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冲突,就这样被钱主任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围观的学生渐渐散去,篮球也打不成了。
赵明和他的队友们悻悻地离开,临走前,赵明不甘心又瞪了阿豪一眼。
阿豪则像个胜利者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对王猛等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向水龙头去冲凉。
“妈的,算那小子走运!”王猛愤愤不平地说道。
“行了,为这点小事犯不着。”阿豪显得很大度,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冷意。他虽然懵懵懂懂,也知道钱主任之所以这么“公正”,完全是看在他父亲林高盛的面子上。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受用。权力,哪怕只是间接的权力,也能带来如此明显的便利和优待。这比课堂上那些枯燥的公式定理,要实在得多,也诱人得多。
他用冷水冲了把脸,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想起了方老师,想起了阿虎对知识的那份执着。他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说不出的羡慕。阿虎能凭借知识,从地上高飞,他早早就被绑上绳索,怎么样脱离不了这老槐树。他很快就把那丝羡慕压了下去。和王猛他们讨论着,放学后去哪里玩。
下午的课,阿豪依旧是老样子,心思完全不在书本上。他开始琢磨,如何才能让赵明那小子为今天的事情付出点“代价”。他不喜欢这种被人冒犯后,却不能立刻“找回场子”的感觉。钱主任的偏袒虽然让他暗爽,但他还是不满足。
放学铃声响起,阿豪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回家,而是找到了王猛和李军。
“走,去校门口等个人。”阿豪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而阿虎,则像往常一样,认真地整理好书包,准备回家。方老师今天下午在班会课上又推荐了几本课外读物,他打算去图书室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就只能求助阿豪了,但是他心底,又不想一直依赖别人。除了那暗埋心底的那个身影,他好想靠上去,好想握住,他挥墨的那个温厚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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