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之傷 - 第1章:老槐树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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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吱。。。”,烈阳,把大地烘烤出了一阵阵热浪。暑气像是无数细密的针,扎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村口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投下一片浓郁的荫凉。几个光着膀子,只穿着大裤衩的老人家,正围在树下的石桌旁,叽叽喳喳个不停。“马进一。。。”,老李头拈着一枚磨得油光发亮的棋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刚要把“马”踩上“象”眼,“不行,你等下被进车了!”旁边一个戴着草帽,满脸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的老王头,急吼吼地伸长了脖子,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戳到棋盘上。
“去你的老王,别动我棋子”老李头很是不满地拍开老王头的手,唾沫星子喷得老远,“我这马跳上去,下一步就将军抽车,你懂个屁!”
“你要是敢跳,老张头的车立马就能吃了你的炮,看你还怎么抽!”老王头不甘示弱,嗓门比老李头还大。
一时间,树下“将军”、“吃子”、“悔棋”、“臭棋篓子”的叽叽喳喳个不停,混杂着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没有一个年轻人,愿意加入这个战场。
不远处的龙眼树下。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一人手里捏着一只刚从树干上粘下来的蝉。
“阿虎,你看,这蝉靠啥,能发出这么吵死人的声音。”一个身材高大,肌肉线条流畅而分明,黑色短发下露出一张棱角初显的脸庞的少年问道。他皮肤较白,不像村里其他同龄人那样黝黑,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拨弄着知了薄翼。
身边,一个比阿豪略矮一些,身形清瘦但异常结实,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高中校服,短发的年轻人。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知了的腹部,说:“这应该是雄性,看腹部这里,是鼓膜器,就是这里发声的。靠腹肌的收缩,让鼓膜振动。阿豪,这生物课里有,你上课别老走神。”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认真。
“切”,阿豪将手中的知了翅膀一松,那知了如蒙大赦,振翅“嗡”地一声飞走了。“读书对我来说,就是脑子进了一点东西,死记硬背,没劲。真正有用的,还得是我爸那一套。”他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目光投向村委会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一栋两层小楼,比周围的民居都要气派些。
阿虎听了,默然不语。他知道阿豪说的是什么。阿豪的父亲林高盛,是县里二把手,管着不少事,在这村子里,就是土皇帝,没人敢惹,说话很有分量。用村里人的话说,林高盛跺跺脚,这老槐树村的地皮都要抖三抖。阿豪是林家的独孙,从小锦衣玉食,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的。而自己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读书,考出去,像方老师说的那样,“用知识改变命运”。
“阿虎,”阿豪突然压低了声音,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朝老槐树下那群老头努了努嘴,“你说知了只有雄性才会发声,你看那几个老头,是不是跟知了差不多?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聚在这儿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
阿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老槐树下的棋局正到酣处,老李头和老王头因为一步棋的走法又争执起来,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旁边还有几个老头添油加醋地起哄。他微微皱了皱眉,转回头轻声道:“阿豪,别这么说。那个老李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听奶奶说,他年轻的时候手脚就不干净,现在老了,嘴巴还是碎,还经常欺负我爷爷。”
阿豪嗤笑一声,“那是你爷爷好欺负。要是我爷爷,你看那老李头敢不敢放半个屁?我爸不能死他才怪。”
阿虎沉默不语。他知道阿豪说的是事实。他爷爷楚大林,老实巴交一辈子,在家里被奶奶张丽春呼来喝去,在外头也常受些小欺负,比如买东西被缺斤少两,或者像老李头这样的人,明知道他好说话,就故意在杂货铺赊账,拖着不还。每次想到这些,阿虎心里就堵得慌,却又无能为力。他只能更拼命地读书,希望像杂志里的人物传记一样,靠着读书,长大后出人头地。
“你说,”阿豪突然凑近阿虎,压低了声音,“知了老了后,声音嘶哑了,翅膀也残了,飞不高也飞不远,抢不过那些年轻力壮的,还怎么交配呢?”
“额……”阿虎被他这个有些残酷的问题问得一愣,他认真地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生物课本上关于自然选择,有些不确定地说:“估计……估计就没办法了吧。自然法则就是这样,优胜劣汰,老了,衰弱了,也就失去了繁衍的资格,慢慢被淘汰掉。”他说着,又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阿豪闻言,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目光再次投向老槐树下那群老人。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们佝偻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上。他们的争吵声依旧,却仿佛在阿豪的眼中染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
“淘汰么……”阿豪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浅笑,“可人又不是知了。知了老了就等死,人老了,可不一定。有些人,老了反而更有味道,不是吗?”他这话没头没尾,阿虎听得有些困惑,想追问,阿豪却已经站起身来。心里想的是,3年前在家里,偷偷看到的一幕。
“走,去我家玩下吧。今天我叔叔从大城市回来,肯定又带了不少好东西。”阿豪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率先朝村东头走去。
阿虎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跟了上去。他们从小就在同一个班级,一起玩到大,阿虎比较少到阿豪家,他心底,对林家大宅,有股怯弱感。但是又很想,靠近那个,散发着温厚、水墨气味的长者。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村道上。老槐树村的格局很简单,一条主干道贯穿东西,两旁散落着村民的屋舍。大多是青砖黛瓦的老房子,间或夹杂着几栋新盖的两三层小楼,贴着俗艳的瓷砖,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村口那块新立不久的功德碑,在烈日下泛着冰冷的光。碑上用烫金大字刻着“重修乡贤祠暨铺设村道捐资芳名录”,最显眼的位置,用最大的字号刻着“林高盛 伍万元”,其后跟着一长串名字和数额不等的捐款。每次看到这块碑,阿虎都会想起村里人的议论,说这修祠堂铺路的钱,大头还是上面拨下来的款项,林高盛不过是借花献佛,顺便把自己和一众亲信的名字刻上去,既捞了名声,又得了实惠。
快到阿豪家门口时,刚好遇到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阿豪,回家啦。”“是的,张叔,家里有事,得赶紧回去”。说完,拉着阿虎快速走过。
阿豪转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个人走远了后,才说“他家超生,罚单都下来了。后面靠着点远亲戚关系,找到我爸。我爸帮他解决了。现在就一直粘着我们家。很烦的。”阿虎看了下那个人的背影,压住想叹气的欲望。“阿豪,我还是觉得,像方老师那样,靠自己的真本事吃饭,才活得踏实。”阿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方老师是他们高中的语文老师,学问渊博,为人正直,却因为不善钻营,至今还是个普通教师。阿虎也听到一些风声,方老师是因为老校长的儿子看上了他的女儿,他了解到老校长的儿子行为不正,拒绝了。后面就一直受到打压。
阿豪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方老师?他那一套早就过时了。现在这社会,光有本事有啥用?得有关系,有背景,有人脉。不然你再有才华,也只能像他一样,窝在那个小破学校里教一辈子书,最后连个像样的退休金都拿不到。”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你跟他不一样,阿虎。你脑子好,成绩又顶尖,将来肯定能考个好大学。到时候,说不定我爸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这话让阿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阿豪是好意,但这种把一切都跟“用处”和“利益”挂钩的说法,让他感到陌生。他理想中的未来,不是成为谁的附庸,而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世,而他渴望站在他身边的,是阿豪的爷爷,那个散发着笔墨香的背影。
很快,两人就到了林家大宅。说是大宅,其实也就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青砖高墙,院门是那种厚重的木门,刷着红漆,门上还嵌着铜制的门环。这在普遍是平房和小院的村子里,显得格外气派。院子里种着几株桂花树和一架葡萄藤,打理得井井有条。正屋是两层的小楼,窗明几净。
“爷爷,我回来了!小叔呢。”阿豪一进院门就嚷嚷起来。
一个温厚的声音从正屋里传来:“是阿豪啊,快进来,外头热,屋里开着空调呢。”
只见一个身形中等,略显丰腴但并不臃肿的老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便服,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这便是阿豪的爷爷,林书福。林书福年轻时读过些书,写得一手好字,在村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乡绅。只是这些年,随着儿子林高盛的权势日重,他反而深居简出,不怎么管外面的事了。村里也流传着一些流言蜚语,说林高盛对林书福不好之类的,才导致林书福深居简出。
“林爷爷好。”阿虎恭敬地问好。他对林书福一直心怀敬意。林书福身上那种旧式文人的温厚、儒雅气质,与村里其他粗枝大叶的老人截然不同,是他最向往的,最渴望的。别的老头,都有一股腐朽味,但是阿虎感觉林书福没有那股腐朽味,只有浓墨的香味。
“阿虎也来了,好,好。快进来,刚泡花茶。你也来喝喝”林书福笑眯眯地招呼着,眼神中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阿虎乖乖跟在林爷爷后面,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把林书福的一切,发型、体型、味道、动作,都赶紧印到脑海里。
阿豪则没那么客气,一进屋就踢掉鞋子,光着脚丫跑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冰镇可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然后满足地打了个嗝。
“没大没小的。”林书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但眼神里满是溺爱,“慢点喝,小心呛着。”
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时髦的休闲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斯文儒雅。他正是阿豪的叔叔林伟东。林伟东看到阿豪和阿虎进来,放下手中的一本财富杂志,笑着打招呼:“阿豪,阿虎,来啦。”
“叔叔!”阿豪眼睛一亮,三两步蹿到林伟东面前,“这次又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林伟东从身旁的旅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递给阿豪:“最新款的照相机,还有几盘国外的摇滚乐磁带,知道你喜欢。”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派克钢笔:“阿虎,匆忙间,也没给你准备啥。这是别人刚送给我的钢笔,我就借花献佛,听说你学习好。多努力,争取做村子第一个大学生。”
阿虎受宠若惊,连忙道谢。他有些不好意思收。“拿着吧,你林叔叔给的,客气什么。”林书福在一旁说道。
阿豪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了摄像机,玩弄起来。林书福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林伟东说:“你看他,一点定性都没有。还是阿虎稳重,将来肯定有出息。”
林伟东笑了笑,拍了拍阿虎的肩膀:“阿虎确实是个好苗子。阿豪,你也该多跟阿虎学学,别整天就知道疯玩。”
阿豪放下照相机,不服气地说:“爸不是常说,读书好不如关系硬吗?我有人脉,以后想干什么不行?”
这话让客厅里的气氛微微一滞。林书福的脸色沉了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林伟东则深深地看了阿豪一眼,眼神复杂。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阿豪,阿虎,你们要写作业的话?去爸的书房吧,那里安静。被弄乱爸的东西就行。”林伟东岔开了话题。“哦。”阿豪拿着东西,让阿虎一起去林书福的书房。
林书福的书房很大,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桌,书架上塞满了各种书籍,从国学、小说到各种艺术书籍,甚至还有几本厚厚的书法本。墙上贴着毛笔画,还有几幅阿豪自己用傻瓜相机拍的照片,大多是村里的风景和一些人物抓拍,构图和用光都还显得稚嫩,但已经能看出几分独特的视角。
写了一会儿作业,阿豪有些坐不住了,他让阿虎等他一回,从自己房间。找出一本厚厚的摄影集,回来递给阿虎:“看,这是我叔叔上次带回来的,一个外国摄影大师的作品,拍的都是老人,很有感觉。”
阿虎接过画册,翻看起来。黑白的照片,极具视觉冲击力。镜头下的老人们,有的满脸皱纹,眼神却炯炯有神;有的身形佝偻,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尊严;有的在劳作,有的在沉思,每一张照片都仿佛在讲述一个悠长的故事。阿虎看得有些入迷,他能感受到照片中那些老人身上沉淀下来的岁月沧桑和生命力量。
“怎么样?不错吧?”阿豪在一旁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嗯,拍得真好。”阿虎点点头,“这些老人,虽然老了,但看起来都很有精神,很有……味道。”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味道,对,就是味道!”阿豪像是找到了知音,眼睛一亮,“我跟你说,阿虎,我就喜欢这种有‘味道’的老人。就像我们村口那棵老槐树,几百年了,风吹雨打,身上不知道有多少故事。你不觉得,这种‘老’,其实比年轻更有意思吗?”
阿虎愣住了,他没想到阿豪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看着阿豪兴奋的表情,以及眼神深处那抹异样的光彩,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想起了阿豪之前关于“老知了”的提问,阿豪说的话,好像他在小说中看到的一些人物,会说的话,好奇怪。
“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阿虎有些迟疑地说。
阿豪笑了笑,没有再解释,只是用手指了指画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干瘦的老渔夫,赤着上身,皮肤黝黑,肌肉像老树盘根一样虬结,脸上布满了海风和岁月刻下的深深沟壑,他叼着烟斗,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
“你看他,多有型。”阿豪说,“我觉得,‘老’不是衰败,而是一种积累,一种沉淀。就像陈年的酒,越老越醇。当然,”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也得看是什么样的‘老’。有些老了,就真的成了没人要的破烂,像被雨水泡烂的柴火,只能等着烧掉。但有些老,却像是古董,越老越值钱,越老越让人着迷。”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层层阻隔,落在了村里某个特定的角落,或者某个特定的人身上。
阿虎听着阿豪这番奇特的言论,心中很迷茫。他自己也没啥经历。就是一个高中生,不知道为啥阿豪,会有这种像小说中一些人物的想法。阿虎不知道的是,阿豪在3年前,就在家里,偷偷目睹过爷爷和爸爸的一些场景。那时候,他就很好奇爷爷当时为什么那么气愤,说爸爸是畜生,把自己当物品。后来他一直关注着爷爷和爸爸,他喜欢摄影,也是因为,他当时只敢在墙角偷听,只是想象爷爷和爸爸当时的场景。后面,他就想把他想了解,想保留的一切,都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