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琴，这些年你在外国过得好吗？］姐姐一面把菊花茶倒入我的杯中。
［很好啊。只是有点累罢了。］的确，人在异乡是免不了的身心疲累。
［嗯。你寄回来你表演的带子，妈妈都看好几遍了。］
［呵呵。爸爸呢？他回来几次了？］我问道。
［一年一次，比你还多呢。］这么一说，我可惭愧了。四年里，我没有回过家里。忙完一边的演出，另一边的邀请柬又飘过来。当然不是邀请我，是我们的乐团。
［爸爸都这么大年纪了，你就叫他别再操劳了吧。我赚的钱够家里用了。］
［你第一天认识你爸爸？他说，人越老藏在心里指挥的感情就越丰富。］姐姐把筷子放到热水里去烫。
［嗯。爸爸今年多大了？］我道。
姐姐瞪了我一眼：［七十了。］我就是记不起爸爸妈妈的年龄。
［噢。爸爸还能上台指挥啊？］
［不是，他是去带新人。听他说来，他还蛮享受的。］
［嗯。他开心就好。小心热。］我把一碟的清蒸白须公从侍应手里拿过，放到桌上。
［嗯。你放心，他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开心的。你呢？］姐姐看着我。
［我什么？］我笑笑。
［你的感情生活。］姐姐一双厉眼向我逼来。
［哦？好端端地，干吗提这个问题？来试试这条鱼，不错。］我岔开话题。
［你和元老板怎样了？］她接过我送过去的一片鱼肉。
［很好啊。］轻描淡写。
［什么叫很好？你知道吗？妈妈一直叫我催你结婚，我不能帮你再挡多久了。］
［是吗？难为你啦。来这个赏你的。］我把一只剥去壳的虾子丢到姐姐的碗里去。
［哎，天琴。］她叹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大姐。］我朝着她笑道：［你想说，我这条路是没有结果的。］
［你自己知道就好。］她把虾吃了：［而且你要知道，元老板家里有个恶妻。］
［大姐，你别担心。这些事我们会处理。］我坚定地对她笑笑。
［哎。］她叹口气：［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怎样想的。］
我瞄着她：［姐姐，你歧视我们。］
她把拳头在我头上挥动，我笑着躲开。
［大姐。］我把最后一口饭扒入口中。
［嗯？］她喝了口菊花茶。
［姐夫没有回来找过你？］我小心地问道。
姐姐脸色一沉。［干吗提起这个人？］
［我走之前，你们闹得这么凶，担心你们出事了。］
她静了静：［我们离婚了。］
我看着她：［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姐夫他…］
［他不是你姐夫。］姐姐看着我，眼里不忿之情明显之至。
我伸过手，握着她的手。我只有这个姐姐，我当然不希望看到这个结局。她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对我笑笑。
晚上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眼光光。时差的关系，我迟迟不能入眠。我干脆就爬起身，翻开抽屉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抽屉里的，有我在这里的回忆。有第一次和孔锵老师看电影的票根，有我进入大学时的第一张学生证，有从海边拾回来的贝壳，有很多张孔锵老师从外国寄回来的明信片，还有很多很多。
从孔锵老师的第一堂钢琴课起，我和他就建立起非常好的感情。虽然我只有十二岁，他从来不把我当成小孩子来看待。反之，他常常说一些做人的道理给我听：［天琴啊，你还小，不知道爸爸妈妈工作赚钱的辛苦。你爸爸常常不在家，你也不可以怪他，因为他要挣钱来养家啊。］我就看着他，乖巧地点点头。还记得第一次随孔老师出外去玩，我是兴奋了一个晚上。那是我小六毕业后的一个长假，他看我每天呆在家无所事事，就向妈妈提议带我到河边去钓鱼。妈妈看我一直睁大圆骨骨的眼睛，额头上早就刻着一副［我要去］的模样，就答应了。
［天琴，抱着老师啊，别给摔下去了。］我坐在孔锵老师的单车上，紧紧抱着他圆圆的肚子，把自己贴在他的背上，开心极了。一路上，我们穿过市里的幢幢高楼，条条马路，最后奔驰在绿油油的郊外小路上。那是一个很清凉的早上，野外的青葱都蒙住了一层薄薄的白雾。雾水打在我小手上，沾湿了。［老师，很冷。］我敌不过冰冻的清晨，牙齿在咯咯打颤。说时快，那时慢，单车停了下来，停在一条小河边。他忙捉起我的小手，围在他的双手里，把一股热气吹在我的手上，一边问：［还冷吗？还冷吗？］暖在手里，热上心头，我微微笑道：［好点了。］他望着我：［你看，冻得脸蛋都变成苹果了。］我看着他，白白的胖脸里何尝不是透着晶莹地粉红？我胆怯怯地忽然在孔锵老师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他很高兴地在我额头上也亲了一下，笑笑。
我们在一棵石头上坐了下来。［扑通。］鱼钩随着一大早就穿肠裂肚的蚯蚓沉入河底。我捉着竹竿，小心地看着水面上的浮标。忽然，浮标动了一下，我大声地喊道：［老师老师，鱼！鱼！］他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赶忙把竹竿一抽，当然是抽了个空。我转过头，不解：［老师，你又说这木头一动，鱼儿就上钩了？］他帮我把新的蚯蚓换上：［是，但是你太早拉了。你要等到它沉下去，被鱼儿拉下水里面去，才抽出来。明白吗？］我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第二次把鱼饵丢入水中，却迟迟不见鱼儿来吃，想来是我方才的声音把它们都吓跑了。我鼓起腮，心里的不耐烦不断催着我把竹竿放下。这时太阳已经冲出淡雾，从林中射出一丝丝的光芒。老师看到我不耐烦地模样，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天琴，我们先把竹竿放下，到那边去玩水好不好？］我狂喜，立刻放下竹竿，拼命带头。
河水只深及膝盖，河床上都是细细的沙，我踏在河床上，踢着清澈的河水，把水泼向孔锵老师。他笑着躲开，但是最后还是免不了湿了一身。他笑哈哈地也把水向我泼来。我高声喊道：［老师，你欺负小孩子！］说着闭起眼睛，拼命把水往他的方向泼。谁知道这时他会忽然跑向我，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嘻嘻哈哈地旋转起来。我一边高声喊，一边紧紧揉他的脖子，生怕会掉了下来。
忽然，孔锵老师一个失去平衡，脚下一滑，我们连个人都跌坐在河里。我望着孔锵老师，他望着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年的长假，有孔锵老师陪我蜕变成一个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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