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 - 第三章 白砚浓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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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柯害怕与王军对视,便头也不会的走开。接下来的日子那张照片一直困惑着李仁柯于是在一个细雨裹着花香渗入画室的日子,李仁柯握着羊毫的手微微发颤。王军俯身纠正他皴染技法时,袖口的花青颜料蹭到他手背,凉意顺着血脉漫进心口。这是他刻意制造的"求教"场景,却在瞥见老师鬓角新添的霜白时,突然想起那张刺痛过他的照片。"老师的手机壳...还留着那张照片吗?"话出口才惊觉唐突,李仁柯慌忙低头蘸墨,却将赭石错当成花青。王军握着镇纸的手顿了顿,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良久,老人从檀木匣里取出泛黄的信笺,墨迹在水汽中晕染出模糊的蝴蝶。唇口轻起,话到嘴边有戛然而止,在一小段沉默和带着叹息缓缓说道:
"他是我的妻子颜玉清,她走的时候,说要把我们的故事画成水墨长卷。"王军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可连草稿都没画完,就被肺癌带走了。"李仁柯猛地抬头,正对上老师镜片后泛起涟漪的眼睛,平日总是发光的眼睛暗淡下来,眼眶中依稀可以看到有泪珠在打转。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斜斜切进画室,在王军眼角的皱纹里镀上一层金边,那些细密的纹路突然变得像妻子留下的未完成的墨线。
此后的日子,李仁柯总在黄昏时分看见王军独自在画室调色。老人往藤黄里兑花青的动作迟缓而专注,仿佛在调和着岁月的颜色。他腕间的鸡血石扳指磕在瓷碟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李仁柯默默将保温壶放在门口,壶里是润肺的雪梨百合汤,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雾,模糊了室内作画的身影。
雨季来得猝不及防,细密的雨丝如同被揉碎的云雾,笼罩着整座城市。李仁柯抱着湿透的速写本冲进画室时,正撞见王军戴着老花镜修补一幅破损的绢画。画中仕女的衣袖残了半截,褪色的胭脂却仍在眉眼间洇出温柔,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故事。
"愣着做什么?"王军头也不抬,镊子夹着金线在烛光下泛着微光,"把湿衣服换了,架子上有玉清留下的长衫。"老人的语气平淡,却在提到"玉清"这个名字时,尾音不自觉地微微发颤。这是王军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名字,此前无论李仁柯如何旁敲侧击,老人总是用画笔轻点他的手背,笑着说:"画画要专心。"此刻那声"玉清"像枚银针,突然挑开了他心底蛰伏已久的好奇。
李仁柯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跳骤然加快。他走到衣架前,取下那件藏青色长衫。衣料带着岁月的柔软,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混着淡淡墨香。换衣服时,他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一个硬物。掏出来竟是枚碎成两半的玉镯,断面处缠着暗红丝线,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陈旧的光泽,仿佛承载着无数的过往。
"别看了。"王军不知何时走到身后,声音里裹着雾气,像是被这雨浸润过一般,"坐下吧,该教你修复古画了。"老人的目光落在李仁柯手中的玉镯上,浑浊的眼底泛起一丝涟漪,转瞬又归于平静。呆在这种丝丝忧愁的环境让李仁柯很是不习惯,于是李仁柯打趣道:“王老师你单独给我开小灶,是不是......."话还没有说完王军便回复到:”这些时日幸苦你带给我润肺的餐食,我这个肺病都是老毛病了。我希望你可以尽快学会我的全部本领。“又是一阵沉默。
调色盘里的花青与藤黄在水中晕开,形成绚丽的色彩。李仁柯盯着老人布满茧子的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老师,她...也是画家吗?"话音刚落,王军手中笔尖的颜料突然坠入水中,在瓷盘里炸开墨色涟漪,仿佛他内心的波澜。
老人沉默良久,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窗外的雨愈发密集,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终于,王军缓缓起身,从抽屉深处取出本线装笔记本,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茉莉花瓣,虽然花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娇艳,却依然保留着淡淡的香气。
"五十年前的夏天,"老人的声音变得遥远,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美院新生报道那天,她穿着月白旗袍,抱着一箱颜料从石阶上摔下来。我去扶她时,她的发簪掉在我画具箱里,后来..."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上是清秀的小楷:"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字迹工整而娟秀,仿佛能看见当年那个女子伏案书写的模样。
李仁柯屏住呼吸,全身心地沉浸在老人的讲述中。窗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王军的讲述却将他拽进了另一个时空。在六十年代的美院里,两个年轻人在画室偷藏火种,用废弃的宣纸写信,每一封信都承载着他们的思念与理想;特殊时期,玉清将王军的画作藏在腌菜缸底,自己却因临摹古画被批斗,即使身处困境,依然守护着彼此的艺术梦想;平反后,他们在苏州园林补拍了迟到二十年的婚纱照,照片里玉清腕间的玉镯,正是李仁柯手中这只,见证了他们历经磨难却始终坚贞不渝的爱情。
"她总说,"王军摩挲着笔记本边缘,眼神中满是怀念,"最好的画要留给最懂的人。"老人起身打开保险柜,取出个檀木匣。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三本日记,扉页上写着"致我的画师",最新的那本停在2018年3月15日——正是李仁柯入学前一年。每一本日记都像是一本厚重的书,记录着他们的点点滴滴。
雨越下越大,雷声碾过天际,震得窗户微微发颤。李仁柯翻开日记本,2015年12月7日的字迹被水渍晕染:"军哥又在修改那幅《千里江山》,我偷偷画他的背影,被发现时他说我画的老松树比真的还苍劲。"他突然想起王军办公室挂着的那幅画,画面角落确实藏着棵歪斜的松树,原来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她走前最后一个愿望,"王军从匣底取出幅未完成的工笔重彩,画中女子身着嫁衣,面容却始终空白,"是让我画完这幅《凤冠霞帔》。"老人的手指抚过画面,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可每当提笔,眼前浮现的都是她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子还笑着说'等我病好了,给你当模特'的样子。"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哽咽,眼眶泛起泪光。
李仁柯的眼眶也渐渐发热,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他忽然明白为何王军总爱在午休时用清水练字——那些转瞬即逝的笔画,或许都是写给另一个世界的信,是对爱人无尽的思念。当他问起那幅焦黑的扇面,王军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年画室失火,她拼命抢出学生的作品,自己的心血却付之一炬。这扇面是唯一的遗物,《墨竹》是她十八岁时画的。"话语中满是对爱人的心疼与遗憾。
深夜的画室里,静谧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两人对着烛光修补绢画,温暖的烛光映照着他们专注的脸庞。王军教他用飞针走线的技法连接断裂处,一边示范一边讲述:"玉清最擅长补画,她说残缺也是种圆满。"李仁柯这才发现,老人教他的每一个技法,都藏着与亡妻的回忆,每一句话都饱含着深情。
雨季持续了整整半个月,仿佛上天也在为这段故事而感伤。当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时,李仁柯在画室发现了新变化:王军将《凤冠霞帔》挂在了讲台上,女子的面容依然空白,却在眼角添了一滴朱砂泪,像是永远流不尽的思念。"你来补这双眼吧。"老人将毛笔塞进他手中,"或许年轻人的眼睛,能看见我们当年看不见的光。"
调色盘里的钛白在阳光下闪烁,李仁柯握着笔的手却迟迟未落。他忽然想起王军说过,玉清最爱的诗句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此刻窗外的玉兰开得正好,洁白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在画室里酿成一坛陈年的酒,醉了时光,也醉了人心。
"老师,"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后悔过吗?"
王军望向窗外的阳光,白发在光晕里泛起金色,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卷。"有人问我,守着回忆过一生值不值。"老人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云,轻柔而坚定,"可你看那砚台里的宿墨,隔年再添新水,依然能画出最动人的墨色。"话语中满是对过往的珍视和对爱情的坚守。李仁柯既震惊又忧愁,王军对颜雨晴的爱持久而热烈,但自己似乎难以插足。
暮色渐浓时,李仁柯收拾画具,准备离开。王军忽然叫住他,从衬衫口袋掏出枚银杏叶书签:"玉清总爱收集这些。"叶子背面用金粉写着:"愿所有未完成,都能在时光里重逢。"字迹依然清晰,仿佛在诉说着跨越时空的期许。
走出画室的瞬间,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仁柯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突然读懂了那些藏在颜料里的深情——原来最动人的故事,不是圆满的结局,而是有人愿意用一生,将遗憾酿成永恒的诗行,让这份爱永远流传在岁月的长河中。
秋分那日,李仁柯抱着刚烘好的桂花蜜糕推开教师公寓的铁门,正撞见王军将一束白菊插进青瓷瓶。老教授闻声回头,藏青长衫下摆沾着泥点,腕间鸡血石扳指与瓷瓶相碰,发出清泠的声响。"后山的野菊开了。"他解释道,目光却始终落在那幅空白的《凤冠霞帔》上。
这样的场景已持续数月。李仁柯默默将蜜糕放在案头,看着老人用狼毫蘸墨,在宣纸上反复勾勒仕女的发簪。自从知晓玉清的故事,他愈发留意到王军生活里凝固的时光——早餐永远是两个白煮蛋配糙米稀,书房日历永远停在3月15日,就连画室的藤椅,也始终保持着当年她坐过的凹陷弧度。
"老师,该喝药了。"李仁柯将保温杯推过去,杯壁贴着张便签:"陈皮润肺,记得趁热。"这是他从老中医那里讨来的方子,专治王军入秋后常犯的咳嗽。老人接过时,指节擦过他手背,温度却比杯中的药汤凉上几分。
转折发生在霜降前夜。李仁柯冒雨赶到画室时,正看见王军蜷在画案前剧烈咳嗽,砚台里的宿墨溅在《凤冠霞帔》上,洇出狰狞的墨团。"您答应过要按时吃药!"李仁柯咆哮道一边手忙脚乱地翻找药瓶,却被王军拽住手腕:"别碰那幅画..."老人的喘息混着雨声,"这是她最后的..."
救护车的蓝光刺破雨幕时,李仁柯握着沾血的帕子站在走廊里,忽然想起王军曾说:"玉清走时,也是这样的雨夜。"消毒水的气味里,他翻出手机里存了半年的照片——那些偷拍下的课堂侧影、批改作业时的专注眉眼,此刻都化作刺目的光点。
重症监护室外,他遇见了王军的外甥女林夏。年轻姑娘抱着保温桶,栗色卷发上还沾着雨珠:"舅舅总说,感情就像裱糊过的古画,修补得再好,裂痕永远都在。"她望向病房的眼神里带着心疼,"您知道吗?他书房暗格里,藏着三百多封没寄出去的信。在舅妈走后的一年里,舅舅的眼中时常带着淡淡的忧伤,每次我看到舅舅一个人在黄昏对着太阳发呆,在病痛时咬牙忍耐。舅妈仿佛带走了他的所有色彩.........."
王军出院那天,李仁柯特意换上新买的藏青围巾。老人坐在轮椅上,望着车窗外飘零的银杏叶,忽然开口:"去趟南山吧。"松涛声中,他们在老松树下挖出个铁皮盒,里面除了玉清的玉镯,还有本泛黄的《李义山诗集》,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总说李商隐太苦。"王军摩挲着书页,"可后来才明白,最苦的是连'何当'都成了奢望。"李仁柯伸手接住飘落的松针,忽然问:"如果有人愿意陪您重新种一棵开花的树呢?"老人的手指骤然收紧,诗集里飘落张字条,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轻轻抚摸着发黄的纸张淡淡开口道:”陪我欣赏一下落日吧。“李仁柯欣然点头,缓缓递去手中的润肺汤道:”听君悉便。“
隆冬时节,美院举办校友画展。李仁柯搀扶着康复中的王军步入展厅,却在一幅工笔牡丹前驻足。画中女子身着旗袍,腕间玉镯半隐在袖中,眉眼间竟有七分像玉清。"这是新锐画家颜清的作品。"林夏不知何时出现,目光在两人间流转,"听说她在寻找失散多年的姨婆遗物。"
王军的呼吸变得急促,李仁柯能感觉到他手臂在微微颤抖。画框下方的简介写着:"谨以此作,纪念从未谋面的外祖母玉清。"展厅顶灯在玻璃展柜上投下光斑,老人突然转身,藏青长衫扫过展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雪夜的画室里,李仁柯发现王军对着颜清的画册发呆。"她用色像极了玉清年轻时。"老人的声音带着醉意,面前的酒杯里,白酒映着月光晃出涟漪,"可我不敢..."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话语,染红的纸巾落在画册封面上,像朵盛开的红梅。
惊蛰那日,颜清突然造访。这位年轻画家穿着藕荷色改良旗袍,发间簪着白玉兰,举手投足间竟真有几分故人的神韵。"王老师,我想请教矿物颜料的研磨技法。"她递上临摹的《簪花仕女图》,袖口滑落时,李仁柯看见她腕间戴着拼凑完整的玉镯。
王军握着画笔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落。李仁柯默默退到角落,看着老人用颤抖的手指点染仕女的裙摆,突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窗外的玉兰不知何时开了,花瓣落在画案上,与未干的颜料晕染成朦胧的春意。
春末的雨夜,李仁柯接到林夏的电话。赶到医院时,王军正攥着颜清送来的画册昏睡,床头放着张揉皱的宣纸,上面写着半阙《钗头凤》:"山盟在,锦书改。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墨迹被泪水晕开,在"错"字上洇出深深的褶皱是纸张无声的哭泣。
"他总说自己是画坏的宣纸,再裱糊也是残次品。"林夏红着眼眶擦拭眼泪,"可您看那幅《凤冠霞帔》,最近悄悄添了几笔流云。"李仁柯望向病房,月光穿过雨幕,照在老人苍白的脸上,恍惚间竟看见当年那个在美院石阶上拾发簪的少年。
立夏那天,李仁柯在画室发现了新变化。《凤冠霞帔》前摆着两支并蒂莲,空白的面容处虽仍未动笔,却在背景添了整片绚烂的朝霞。王军倚在门框上,手中握着颜清送的湘妃竹扇:"她说,残缺的玉镯也能折射彩虹。"老人的目光第一次从回忆里抽离,落在窗外新抽芽的柳枝上。
暮色渐浓时,李仁柯收拾画具。王军忽然叫住他,将本《花间集》塞进他怀里:"温庭筠有句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或许,我该试试新的颜料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在积水里碎成银鳞。李仁柯望着老人转身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感情不是覆水难收,而是需要等待春天的苔痕,一寸寸漫过旧时光的裂痕。
小满过后,美院的紫藤架下飘着细碎的花雨。李仁柯抱着刚晾干的宣纸路过时,听见画室里传来细碎的争执声。推门而入,正撞见王军与颜清为一幅《簪花仕女图》的临摹技法争论,老人涨红着脸比划:"矿物颜料研磨三遍才能出古韵,你这样急于求成..."
"可现代工笔需要创新!"颜清将画稿铺在案上,绢布上的仕女眉眼灵动,腕间玉镯用金粉勾勒,"您看,加入岩彩元素反而更显华贵。"她转身时,发间白玉兰擦过王军手背,老人像被蛰了般后退半步,袖口的花青颜料蹭在了画纸上。
李仁柯默默递上湿布,指尖触到王军冰凉的手。这段日子,颜清每周都会来画室"讨教",带来的不仅是新式画法,还有各色点心。她总能精准说出王军的喜好——龙井酥要配陈年普洱,绿豆糕得冰镇后食用,这些细节让李仁柯心底泛起酸涩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