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阁老,不如先用用茶吧。”
魏谦见自己抛出的消息一时打住了龚肃的气焰,便起身主动给龚肃敬茶。
龚肃抬手虚拦,眼都不抬,道:
“老夫却不爱喝茶。”
还好魏谦一早便知道龚肃难缠,因此先有准备。魏谦拍了拍手,外头便有一名曼妙的侍女叩门而入,双手端呈上了一壶酒。
待侍女出去又将门合上后,魏谦提起酒壶,笑道:“下官知道阁老不喜北地的黄酒,这是特意差人从绍兴府送来的竹叶青。”
龚肃这才收回了手,抬眼正视魏谦,眼中似生了几分兴致,道:“你倒是有心了。”
魏谦点了点头,躬着身子给龚肃斟满了一杯。
龚肃捋了捋胡子,看向眼前的杯酒,意有所指道:“老夫今日方知,这茶楼雅室之间,竟然还卖这等浊酒俗物?”
魏谦闻言,一边暗骂这龚老头真是不识好歹,一边小心地侧头看向对坐的赵崇明,好在赵崇明脸上并没有什么动静。
魏谦笑着回道:“阁老说笑了。无论茶楼还是酒肆,都是生意罢了,似阁老这等贵客,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龚肃也在瞧着赵崇明,可赵崇明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似乎压根没听懂他的挤兑一般。
龚肃心有块垒,不得纾解,于是转头对魏谦道:“那方才的那位侍女,若是老夫有意抬她入府,你说这茶楼应是不应。”
魏谦眼神陡然转冷。
他自己大可卑躬屈膝,但他见不得龚肃这样三番两次言语冒犯赵崇明。
魏谦阴恻恻道:“这侍女当真是好福气,下官依稀记得,当初翟阁老也在此地说起过这事来着,只是……啧啧……可惜了……”
魏谦说的翟阁老正是不久前被人弹劾,被迫辞官去位的前任次辅——翟鼎臣。
室内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龚肃不敢置信地看向魏谦,两道鹰眉立竖,双目精光一凛,似乎要泛出火来。
这当朝阁老的官威扑面而来,让魏谦不由一窒。
但魏谦依旧不避不惧,与龚肃直直对视上了。
龚肃冷厉的神情之中似乎万壑惊雷,含而不发,但内心却又是震惊异常。
他此前就觉得扳倒翟鼎臣的事情似乎过于顺利了些,其中许多关节至今都难以想明白,也只能暗道侥幸,托上天之助。但今日听魏谦这话的意思,这次震动朝野的两宫之争中竟似乎还有魏谦的手笔。
不过这倒也说得通,毕竟内阁次辅去位之后,循例就该是礼部尚书顶上的,魏谦身后的赵崇明的确是有动机这么做的。
而让龚肃甚至有些胆寒的是,他原以为这一场由翟鼎臣倒台而收尾的党争是昱王党大胜,却不料差点便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甚至魏谦的话还有一层意思:我能把翟阁老赶走,那么也可以将你龚阁老拉下来。
一边的赵崇明也没想到这两个人只三言两语间,气氛就剑拔弩张起来。他还以为魏谦跟龚肃既然相约在此地,那么此前应该是早有勾结的。但如今看来,两人似乎根本没有谈拢。
赵崇明正打算开口说和两句,龚肃已经先开口了:
“人道是‘诸事须拜两城隍’,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不虚。竟连老夫都被你当了枪使。”
魏谦听龚肃这话,顿时明白自己的底细早被龚肃给摸清了,但之前这龚老匹夫居然还装作不认识他,现在想来分明是龚肃故意落他面子。
尽管如此,龚肃这话多少也算是服了软,魏谦心里顿时是长舒了口气,毕竟方才的威胁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几分底气。
堂堂一朝阁老,哪是他说动就能动的,上次能成功,说到底还是借了昱王一党的势力。
见火候已到,魏谦也立马又恢复了满脸的笑容,恭维道:“实在让阁老见笑了,‘青天犹问三阁老’,下官不过一介郎中,哪里敢使唤阁老?”
青天犹问三阁老,诸事须拜两城隍。这是京城近些年来兴起的两句俗谚。
前一句看似是称赞,实则是讽刺说当初的三位阁老都是靠替永靖帝写青词起家,因为逢迎了上意才能入阁的。所谓青词就是写给上天的奏章,因为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所以被称为青词。
后一句也是如此,似褒实贬。
本朝信仰城隍神之风盛行,无论是官方祈雨祭祀,还是民间的婚嫁丧娶,驱邪祛病,都要去城隍庙里祷告祈愿一番。而如今的京城地界上却还有一位“小城隍”,可谓是“无恶不作”。在京城发放印子钱,开赌场妓院,什么下流的行当都不放过,不但如此,这“小城隍”还伙同一应奸商,囤积抬价,欺行霸市,但凡要在京城里做些生意的,都要看这位“小城隍”的脸色。
偏偏这位“小城隍”身份神秘,来头极大,许多百姓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但以龚肃的身份自然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小城隍”正是这位眼前向他低头哈腰的工部郎中。
而魏谦身后站着的就是礼部尚书赵崇明,有了这种后台,在京城之内当然是呼风唤雨,雷打不动的。
魏谦和龚肃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笑了一笑,实则心里都想着若是寻着了机会定要把对方往死里整。
龚肃这头自不必说了,高高在上的阁臣今日竟然被一个五品的小官威胁,甚至此前就险些被魏谦算计,骄傲如龚肃,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而魏谦对龚肃也同样是恨得牙痒痒的。他此前费尽心力,百般谋划,才将翟鼎臣那些个黑材料都不着痕迹送到龚肃手里,就等着借龚肃的手,把前任首辅给整走,届时永靖帝为了平衡势力,不涉党争的赵崇明入阁简直是理所当然之事,可谓再无第二个人选。
只是魏谦还是算错了一步,那就是永靖帝居然真的有意抬举昱王,最后反而让龚肃摘了桃子去。
魏谦因为得知了某些密辛,本还以为永靖帝是可不能立昱王为储君的。
龚肃和魏谦各自心怀鬼胎,貌合神离地各自饮下了杯中之物,最后由魏谦先开口道:“杨元和病故已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杨元和被削了官又定了罪,本不该追封谥号的,圣上如今旧事重提,其中意味当真是捉摸不透啊。”
龚肃冷冷瞧了魏谦一眼,心道,这还用你说。
魏谦继续道:“我家大宗伯也是摸不准圣上的意思,今日故而来请教阁老。”
至此,龚肃算是终于听明白了魏谦这边给出的条件了。
给大臣追谥向来是由礼部来拟定谥号,最后由皇帝裁决的。而像拟谥这档子事,甚至都用不着礼部尚书亲自来,随便找个翰林都能干,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请教。
魏谦的意思便是将这个揣测圣心的大好机会交给龚肃了,也是借这个机会向昱王展示己方的诚意。
这条件看似简单,实则对昱王这头来说简直是及时雨一般。
正所谓盛极必衰,如今昱王党看似如日中天,但其实一应荣辱都是取决于皇帝的心意。正如永靖帝之前将龚肃抬入内阁一样,那也有可能为了制衡两王之间的势力而再生风波。
因此,猜测皇帝的心思,继而做出相应的举动,反倒是昱王一党如今最为迫切的事情。
龚肃当下也没有推辞,细细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不如拟‘文襄’,‘文肃’如何?”
魏谦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龚肃的用意。
追谥“文襄”的大臣在永靖一朝已有两位了,都是永靖帝曾引为社稷肱骨的名臣,死后也极尽哀荣。至于“文肃”这个谥号虽也是上谥,但在本朝的谥号顺序之中却不及文襄,主要是“肃”这个谥号只肯定了臣子个人的品德,所谓“刚德克就曰肃”,相当然直接掩盖了杨元和本人的赫赫功绩,对于杨元和这等百年一见的名臣来说已经算是“恶谥”了。
可在永靖帝心中,杨元和究竟是于社稷有功的名臣,还是一个违背他心意的逆臣呢?
若是赐了“文襄”,那便是前者,也就说明永靖帝此时很可能有了托孤立储的念头。而若是后者,说明永靖帝只不过想给世人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体面,不想日后在史书上落得一个苛待功臣的骂名。
魏谦暗道龚肃果然不愧是混到阁臣的官场老油条,这两字的拿捏之间足见其功底了。既能打探皇帝的心思,还能顺了圣上的心意。
魏谦顿时心悦诚服,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恭维道:“阁老高明。”
龚肃捋了捋胡子,得意一笑。
赵崇明却是若有所思,难得开口道:“危身奉上曰忠,不如再拟个‘文忠’吧。”
龚肃和魏谦双双沉默了下来。
“文忠”这个谥号,在本朝仅次于“文正”和“文贞”,能追谥“文忠”者开国以来不过一掌之数。而若是只论本人功绩,杨元和在弘德一朝便拨乱反正,诛杀阉宦,后来又奉迎当今圣上继承大统,的确可谓是“危身奉上”,甚至永靖一朝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比杨元和更适合“文忠”这个谥号了。
但偏偏杨元和与今上失和,削职定罪,若是追谥“文忠”岂不是永靖帝自己打自己脸吗?
魏谦委婉提醒道:“以德复君曰忠,以孝事君曰忠,杨元和终究在为臣之道上有亏,这‘忠’字一谥怕是不合适。”
反倒是龚肃笑着和稀泥道:“不打紧,便加上这一个备选呈上去好了,陛下若是觉得不妥,不采用便是了。”
魏谦暗骂龚肃奸诈,这“文忠”一谥要是犯了永靖帝心底的忌讳,继而迁怒起礼部来,到时哪有龚肃说得这么轻巧。
魏谦知道赵崇明虽然是平日里大多事都会依着他,但赵崇明本人主意极正,魏谦也犯不着当着外人的面跟赵崇明争执。
等老爷我回去定有他赵崇明好果子吃的。魏谦瞧着赵崇明一脸正容的端肃模样,在心里贱兮兮地想着。
三人这便在暗室之中定下了进呈给永靖帝选用的谥号,接下来则是魏谦这头开始提条件了。
龚肃到现在也多少看了出来,魏谦和赵崇明两人,从官位上看似以赵崇明为主,但真正话事的反倒是这个他一开始还看不上眼的魏谦。
其实像魏谦这样的狗头师爷,就连县里的知县都会供养几个落第失意的举子或秀才来充当幕僚,为自己出谋划策。龚肃自己宅院里就养了好几拨这类的门客,至于上门投献的士人那更是如过江之鲫,来往不绝。
可像魏谦这样反客为主,还能狐假虎威跟堂堂阁老当面对刚的,龚肃活这么久了还真没见识过。
龚肃斜瞥了端坐在一旁的赵崇明一眼,见赵崇明面如寒潭无波,身如泰山稳坐,龚肃心中也不知是该讥笑赵崇明没有主见,还是该羡慕赵崇明有这么得力的帮手。
魏谦才不知道龚肃心里那些古怪的念头,只抬了一根手指,笑着道:“我家大宗伯所求不多,来日也无意与阁老争首辅之位,只求一个殿阁大学士的位子。”
龚肃不禁皱眉,这个要求未免太过简单了些,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要求。以赵崇明今时今日的地位,要想入阁,甚至都用不着来结好昱王,只须等上几年,再增补阁臣之时,赵崇明便是无可争议的人选。
至于争夺首辅之位就更是无稽了,赵崇明小他十来岁,何必要急于一时的长短,反倒是自己日后去位之时,说不定还得求着赵崇明照拂自家后人。
魏谦也是知道龚肃的疑虑,继续道:“另外,烦请阁老转告昱王,他日殿下若是得偿所愿,届时无论发生何事,都要给大宗伯一个赦免其罪,致仕荣归的机会。”
龚肃和赵崇明双双看向魏谦。
别说龚肃了,就连赵崇明都摸不清魏谦这话里的用意。
龚肃懒得探知魏谦的虚实,点了点头,一口便答应下来。在他看来,这两个条件对他和昱王并无半分坏处,若是昱王能登基,别说是一个免罪的机会,便是大赦天下他都能答应下来。
而且,龚肃也知道,这不过是双方的第一次合作,许多利益的交换还在后头呢。
三人又喝了两盏,便各自起身准备散了。
正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人声:“老师来此处,怎么也不通知本王一声。”
室内三人闻声纷纷变色。
这声“老师”自然是唤的龚肃,而来人自称“本王”,那就必然是昱王本人亲至了。
世人皆知,龚肃曾任职昱王府的讲官,帮助昱王渡过了最低沉迷茫的日子,昱王也一直都是持弟子礼对待龚肃的。
外头的侍从自然是不敢拦住昱王的,甚至还恭敬地为昱王叩了门。
魏谦看向龚肃,发现龚肃眼中是疑窦丛生,似乎也不知昱王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
自知是避无可避,魏谦也便应了门。中门一开,昱王那胖实的体型就出现在三人眼前。
魏谦心道,难怪永靖帝以前不喜欢昱王。永靖帝崇道修玄,时常身穿道袍鹤氅,本人也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而昱王这体态跟永靖帝哪有半分相像,永靖帝要能喜欢得起来那才就怪了。
昱王见到室内三人,表情惊讶道:“老师还有客人在啊?看来本王来得不是时候。”
昱王说着,白润虚胖的脸上一阵发红,显然这拙劣的说辞连自己的骗不过。
赵崇明很快恢复了镇定,朝昱王行了个礼。
昱王连忙上前扶起,口中道:“大宗伯不必多礼,这个……本王……也是不知大宗伯在此处,还望大宗伯勿怪。”
昱王越说声音越小,心虚之态一览无遗。
魏谦心中也是冷笑不止,宗室与外臣禁止往来,昱王说不定连赵崇明都没见过,赵崇明也未言明身份,昱王开口却称呼“大宗伯”,显然是得了消息刻意来此的。
赵崇明顺势起了身,温声道:“王爷言重了。”
昱王微微抬头,看向赵崇明,眼神中泛过几丝恍惚之色,愣愣道:“本王与大宗伯从前可是在何处见过?”
赵崇明被昱王拉着的手微微一颤,口中却淡淡说道:“想必是朝会之时同王爷有过数面之缘。”
昱王仔细想了想,早朝的时候满眼都是红袍青衫的官员,他对赵崇明从未有过印象。而且宗室和文官上朝各自分属左右两班,便是进出午门之时也无半点交集,谈什么数面之缘?
昱王摇了摇头,道:“不对,本王总觉得和大宗伯像是许久前便相识一般。”
龚肃听了这话,也是脸色立变,重重咳了一声。
昱王听龚肃一咳,立时脸都白了几分,赶忙闭口,止住了话。
而赵崇明则退后了两步,与昱王保持距离,一脸正色道:“王爷还请慎言,这话若是让圣上听了,还以为王爷结交外臣,怕是于王爷不利。”
昱王搓了搓胖乎乎的手,转而对赵崇明满怀歉意道:“的确是本王失言了,还望大宗伯不要见怪。”
赵崇明低声道了句不敢。
昱王偷偷瞧了一旁龚肃的脸色,见龚肃面无表情,这才又壮着胆子,不死心地说道:“本王也不知怎地,方才一见着大宗伯,倒想起了一位兄长来。”
赵崇明立时脸色一变,面露不悦道:“王爷此言不妥,下官怎可与靖王相比。”
赵崇明说完,当即拱了拱手,拂袖而去。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就连魏谦也没想到一向温厚和气的赵崇明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
昱王看着赵崇明消失在楼道的人影,哭丧着脸向龚肃求助道:“老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龚肃摇了摇头,安慰了一下不知所措的昱王。
龚肃对赵崇明的反常举动也是疑惑,虽说大臣不宜跟宗室私自相见,但赵崇明的反应也实在过激了些,最后那句话也有些奇怪。
靖王分明比昱王还小上几个月,赵崇明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会将靖王认作是昱王的“兄长”呢?可若不是靖王也有些奇怪,昱王是永靖帝的第三子,而比昱王先出世的两位皇子,都是尚未足岁便夭折了。
一旁的魏谦倒是猜出了些缘由,但也不会点破。他早就对昱王那一上来就跟赵崇明拉拉扯扯的举动很是不满了,更过分的是,这昱王竟然还嚷嚷说跟赵崇明从前见过,搁这演贾宝玉见林黛玉呢!
要不是龚肃还在边上,魏谦这醋坛子早就炸了。
如今见赵崇明给昱王甩了脸色,魏谦心里可是得意了。
魏谦也有样学样地朝龚肃和昱王拱了拱手,开口告辞道:“那下官也先行退下了。”
龚肃点了点头,昱王却又好奇道:“这位是?”
昱王既然发问了,魏谦也不好不理,老老实实行了一礼:“下官魏谦,忝为正五品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
魏谦这一串官名听来还有些绕,但昱王却很快反应过来,一边上前扶起魏谦,一边说道:“你就是那位‘小城隍’啊。”
尴尬……
满室的尴尬……
魏谦无语地看向昱王,又转而看向同样满脸尴尬的龚肃一眼。
魏谦心里把龚肃骂了个狗血淋头。
龚敬卿你教出来的好王爷啊,感情这昱王还以为“小城隍”是个什么好听的名声,竟然当着正主的面就叫了出来。
不过魏谦也看出这昱王是个脾性温软的主了,待人也和气,对自己这么一个五品的小京官也没有什么架子,于是魏谦当下便也顾不着失礼,径直躬身走人了。
他得赶紧去追上自家那不知生了啥脾气的大宗伯,好好安慰上一番。
还好魏谦下楼出门没走几步,便见到了赵崇明的身影,赵崇明正负着手站在轿外。
赵崇明也看到了走近的魏谦,淡淡说了句:“上轿吧。”
魏谦一把便拉住要入轿去的赵崇明,凑上去满脸讨好地问道:“怎么了?那昱王惹你生气了?”
赵崇明见魏谦这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地都快凑到自己脸上来了,白了魏谦一眼,说道:“这在外头呢,你真是越发没个正经的。”
魏谦斜眼看了看两旁的轿夫,觍着老脸笑道:“你放心,这都是家里的老人了。”
四位轿夫和一旁的随从听了这话都是心里一跳,连忙转头各自张望,只当作没听到没看见。
赵崇明无奈道:“好了,先进去吧。”
魏谦也没再纠缠,掀开轿帘,让赵崇明先行入轿。魏谦矮身,后脚刚踏进轿内,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朝外吩咐道:“替老爷我去楼里取个手炉来。”
一名近随应了声,匆匆动身进了茶楼。
魏谦放下轿帘,发现赵崇明已端坐在对侧,正闭目养神。
只见赵崇明穿着一身二品大员的大红绯袍,胸前绣着锦鸡补子,本人则是面容平和,髭须修整,只坐在那便已是如渊渟岳峙,不动不言而自有威严。
魏谦依稀还能从赵崇明脸上看出当初小胖子的可爱模样来,只是少年时的憨然稚气如今都被岁月打磨,沉淀为了令他心醉的宽容温厚。
魏谦仔细瞧着,满心满眼都是欢喜,说起来他多久没见过赵崇明同他置气了,如今见着了,居然还有些开心。
魏谦上前哄道:“好了,我的大宗伯啊,眼下有什么气尽管发作吧。”
赵崇明睁开了眼,见魏谦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叹了口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先与我说起?”
魏谦撇了撇嘴,扯道:“我这不寻思着你跟那龚肃是同年,如今他得了幸进,先你一步入了阁。我怕你面子上过不去,不肯过来。”
轿内没有外人,魏谦索性直呼龚肃的本名了。
“我和龚敬卿也是打交道许多年了,他入阁轮值的这些日子我何曾少于他见面,岂会碍着这些?”
“今时到底不同往日,就说刚才,这龚老匹夫,当真是得势猖狂,出言不逊,真以为我们是上赶着求他不成,待我寻着机会,定要……”
见魏谦那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对魏谦了如指掌的赵崇明却心知魏谦是在作戏,打断道:
“险些又被你带偏了,我原是想问你为何非要去结交昱王。”
魏谦见扯不开话题,只能换了副神态,一脸语重心长道:“如今朝堂局势瞬息万变,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我日后考量。若是有个好歹,也能为你寻个退路。”
赵崇明想起魏谦最后向龚肃提的那个要求,不禁心中触动,问道:“那你呢?”
魏谦一愣,继而自嘲一笑,道:“我?我不过是一个工部郎中,谁又会专门来寻我这么一个五品小官的晦气,到时便是逮着了狐狸,怕也惹得一身骚。”
赵崇明听魏谦自比狐狸,觉得这比喻粗俗之余,倒也十分形象贴切,不禁忍俊含笑。
见哄得赵崇明生笑,魏谦心中也高兴,上前握紧赵崇明有些凉的双手,紧贴着赵崇明半边身子,嘿嘿笑道:“大宗伯这下可是不生下官的气了?”
赵崇明听魏谦嘴上自称“下官”,可“冒犯”起他来哪有半分对长官的敬畏。如今这还是在府外便已是如此放肆,至于府内那些羞人的事就更别提了。
赵崇明按住了那只想往他官袍里伸的贼手,无可奈何道:“我也并非是生你的气,我只是不愿你这般低声下气罢了。”
魏谦闻言一愣,心中感动,口上却放肆道:“既然大宗伯这么说,那下官便不客气了。”
赵崇明双目一睁,暗道不妙,本能地护住自己的腰间的革带。
果然魏谦已经在轻车熟路地扒他腰带了,亏得赵崇明此前受够了魏谦的动手动脚,此番反应及时,才堪堪守住这道防线。
赵崇明疾言厉色,低声喝道:“老匹夫,你敢?”
魏谦故作委屈道:“大宗伯方才还让下官不要低声下气,怎地又训斥起下官来了。”
见来硬的不行,赵崇明只好软语相求:“轿上多有不便,先回去再说。”
但赵崇明这委曲求全,欲拒还迎的姿态反倒激发了老匹夫的兽欲,魏谦感觉自己喉咙无比火热干涩,又蹭了蹭赵崇明的身子,色气地说道:“这皇城内不许马车走动,当真是不便,今日也只好先委屈一下大宗伯了。”
赵崇明听魏谦这么说,心知今日怕是少不得要在轿内荒唐一场,被老匹夫狠狠欺负了。
魏谦手上也在使劲,恨不得把那绣金镶玉的革带给撕掰开来。
正此时,轿外有随从恭敬出声道:“老爷,您要的东西。”
魏谦动作立时定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关键时候,怎么自己竟忘了这一出。
魏谦忿忿地掀开轿帘,一把便接过随从手中的暖炉,转身又将帘幕放下。
虽然只短短一瞬,但那随从也看见自己老爷脸上是阴沉地快滴出水来的难看神色,顿时也是吓出一身冷汗。
魏谦觉得这坏他好事的手炉分外讨嫌,没好气地递给赵崇明,嘟囔道:“快入冬了,你且抱着吧。”
赵崇明知道定是方才在轿外时魏谦察觉了他手冷,才让人去取了手炉来。见魏谦那一副欲求不满又无处发泄的憋屈模样,赵崇明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温声安慰道:
“回去且由得你便是了。”
这话听得魏谦一双眼里又冒出光来,这如狼似虎的眼神倒让赵崇明生出些后悔来,想着不该纵容这得寸进尺的老匹夫。
“快!快!起轿!起轿!回府回府。”魏谦连忙朝外边使唤着。
外头的轿夫听了吩咐,正要抬轿,又听轿子内传来赵崇明沉稳的声音:“慢着,先等等。”
轿夫们听罢又歇了下来,他们也是牢记府中的规矩,在外头须先听赵大老爷的,在府里那便得唯魏二老爷之命是从。
赵崇明见魏谦瞪了过来,解释道:“不可坏了规矩,让龚阁老和昱王先行。”
魏谦脸上神色又委顿了下去,嘴里骂骂咧咧着:“什么狗屁规矩,当真是碍事。”
见魏谦喜怒转换无常,赵崇明也笑骂道:“你这老匹夫,这年纪越老,怎反倒越是个小孩脾性。”
魏谦立马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道:“本老爷乐意,怎么了。还有,老爷我怎么就老了,今年也不过四十有……四十出头,年轻着呢。”
赵崇明笑笑,也不与魏谦争执,他不由想起与魏谦少年相识的时候,当时魏谦是一口一个“小爷”,如今却也不得不自称“老爷”了。
其实魏谦这混不吝的脾性倒也没变,反倒是他赵崇明自己变了许多。
而也只有在同魏谦二人独处时,他才不必端着尚书的架子,持着大宗伯的威严,当心着旁人的算计。
赵崇明心中却又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莫名觉得魏谦会背着他鼓捣出什么事来,于是叮嘱道: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且收敛些,今后若是遇着事,切不可像今日一般擅自做主。”
魏谦眼神一颤,继而作出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冷笑道:“大宗伯当真是长进了,竟还教起我做事了?大宗伯莫不是忘了,当年你自作主张,可是害得我差点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说起那段往事,赵崇明脸上也是挂不住,不满道:“这都什么年头的陈年旧事了,亏你还记得。”
赵崇明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赵崇明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魏谦又凑上前来,紧紧抱住了他,伏在他肩上,近乎梦呓般咕哝道:“我记得,我都记得。”
赵崇明松开手中的暖炉,也轻轻搂住了魏谦,默默无言。
是啊,他也记得,那些年少轻狂的往事,至今历历在目,鲜活如新,这许多年他亦不曾有半分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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