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有一屡回味在此
(1)空有一屡回味在此
我离开大连时什么都没带,除了几个故事,几个围绕他发生的故事。他在他的故事里行走,他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存活;有了这些记忆,生命便变得异常繁忙——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说的那样——忙着活,要么忙着死!
他闲不住,喜欢捣鼓。当听到别人说:“南瓜是低淀粉果蔬,适合糖尿病人食用”,他便萌生种植南瓜的想法,不但萌生,并且付诸了行动。他们楼下有一大片荒芜的地角,杂草丛生,是蚊子、苍蝇、流浪狗的乐园。他对这片地产生了歹心,雄赳赳地开垦起来,并播下南瓜种,早晚还悉心地浇灌着它们。没多久,地里冒出了绿油油的嫩芽,再过几天便开出了黄灿灿的花骨朵……那段时间,南瓜的长势是他每日关注的焦点,一有空便跑到菜地里悉心地照料着那些生物,一脸的得意与欢畅,蛮像吃到糖果的孩童,是一种生机勃勃的衰老状态,很稀罕。
其实,对这类吃力且慢效的举动,我是持鄙夷态度的。等一年不说,花那么多的精力去伺弄那些草木,还不如吹着口哨在农贸市场溜达上一圈,别说几颗,就算一车的南瓜,也能弄得到,费那事干吗?秋收的时候他家的南瓜真是大丰收,皮薄、个头大,我抱都抱不动。他自己吃不完,给儿子和女儿分剩下的,全分给了同楼的老邻居。得到邻居们殷勤的赞美,他更是不亦乐乎,说,明年不但种南瓜,还要扩大品种,上一些新的品类,并叮嘱我给他买一本关于蔬菜种植的书呢。
他不但闲不住,还喜欢找事儿。本来报老年大学的美术班和合唱团就够他忙的(一周有四天要上课),他还是觉得空闲时间太多,闲得心慌,有段时间竟问我,能不能跟他合伙开个休闲小店。我好奇地问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他说,在报纸上看到大连市区的所有大学要搬到旅顺大学城,一想,开个针对大学生的休闲小屋是蛮不错的行当,就想邀我入股,一起操弄。我刚开始没在意,以为他又突发奇想而已,没想到他还动起真格儿,硬拽着我到旅顺大学城实地考察了一番。在他的劝诱之下,我也想试试,便跟他一起合谋想开个休闲屋,具体分工是,他负责财务、采购、人员管理,我负责店面装修、宣传推广。那段时间我整日琢磨这件事,打算开个容读书、看电影、听音乐、餐饮、聊天为一体的综合式休闲场所,连灯具、桌椅、装修色调都想好了,就等开张来着……可上帝捉弄,公司突然来了调令,把我从大连卷到了……一切的美好预想瞬间静止在我俩的图纸上、我俩的脑海中,没能落地、没能生根,空有一屡凝重的感叹留在了那座城市,耀眼而刺目。
我离开大连时什么都没带,除了几个故事,几个围绕他发生的故事。他在他的故事里行走,他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存活;有了这些记忆,生命便变得异常温润,不那么干涩,经得起孤寂的洗礼,更经得起岁月的咀嚼。
罗大佑在《滚滚红尘》里唱到:“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我喜欢这段歌词,因为,“起初不经事的我”错过了太多“起初不经意的他”的无数个“精妙琐事”,空有几屡回味在此,浇灌着遥望彼此的一对眼睛,难怪黄永玉先生感叹:哎,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
(2)江湖的肚子里,不仅是故事
捂旧了,再好的典故也会发霉。所以呢,他动不动就把如何管教孩子的案例拿出来在我面前晒一晒——让追忆吸收阳光的温暖,让诉说打捞势去的荣光——乐此不疲。百述不厌的,当然是诸如“儿子都当爸爸了,见了我还像老鼠见猫那样紧张”等琐碎的生活细节。每当此时,我就暗自可怜起父权淫威下的“哥哥”,像小草一样拼命向上,却永远飘摇在大树的影子里,瑟瑟发抖。倒没见过我那“倒霉的哥哥”,他只在他父亲的话语中存活,有生命但没有容颜,是一张能够行走的脸谱。据他说,“哥哥”很帅气,学电子工程的,毕业后跟朋友合伙开了个小公司,生意还蛮不错的。每逢周末“哥哥”会带着嫂子和孩子,开车过来接他和师母,找个像样的饭店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团圆饭。场面因孩子的智趣而变得温馨。但除了吃饭,主要议题当然是关于“哥哥”近期的工作情况,还有他父亲的及时点评。
他喜欢摆弄纸墨,画一些类似国画的东西。都是自学成才的,全因爱好。年轻那阵子就捣鼓这些,但仅在工作之余。经历这么多年的风云变幻,手艺没丢,像他额头的皱纹般稳稳地挂在那里,偶尔冒出来点缀着他晚年的孤寂。据他自己说,他画的古人物还是蛮有特色的,几笔带过就可勾勒出人物的特点,神似的很。我没去过他家,见不到他的大幅人物或山水画。只见到一幅剪纸,他送我的,挂在我的书桌上。画面是一位老人。老人骑着脖子上挂着铃铛的一头牛,冒着一团浓密的红的发紫的雾气,从远处飘过来的图景。应该是采摘于“紫气东来”的典故。画面上方还安插了几只飞舞的蝙蝠,制造出人为的福气迹象。刀工下的准、狠,连接处处理的干净利索,没有毛刺;图形的布局拿捏妥当,稳重,视觉上很协调;人物面部器官处理的粗中带细,比例精准,只是嘴角处理的有暗伤,与眼神的去处不匹配。
他前些天忙的不得了。女儿要出嫁了,他筹备婚事、嫁妆。从窗帘、馒头(好像是婚礼上用的,我不太了解)等细活儿晋升到布置新房,该干的和不该插手的他都揽下来了。每次打电话,不是在百安居就是在家乐福,像购物婆般满街奔波着,还一脸的得意洋洋。说好我要参加婚礼的(主要是打闲杂儿),但最终没去,总觉得太唐突了,整个场面我就认识他一个人,肯定很拘谨。父亲节那天我请他吃饭,带去了我老早就备好的皮画。那幅皮画我特别喜欢——苍黄的草原上一位穿着蒙古袍的老爷爷提着马头琴站在夕阳的余辉中,一脸的沧桑,望着远处的山头。“这是送给姐姐的结婚礼物,但必须由你来保管,而且要挂在你家墙上最显要的位置呵”。“啊?!哈哈……”
有时候真觉得蹊跷。好感啊、眷恋啊,来的一点不隆重,总是那么细微,让人不易察觉。与某人清如淡水地相处了一段时光,某一天、某一刻、某个场景,那些温暖的、被疏忽的细节突然撞进大脑里,才会猛然发现某个人的“好”来。这个“好”不是夏天的暴雨,不能轰隆隆地到来;它也许是地皮下的竹笋,待到雨后才会萌生,才会破土而出。
刚才翻阅黄永玉先生的散文时看到一句话,觉得味道特别浓香,值得咀嚼:“江湖啊,你用什么圈套把他吞到肚里的?”
想了想,其实,我也在江湖的肚子里,所以我并不孤单。
(本想用一些阳性的文字装点门面,比如说"彪悍\理性\洒脱\豁达........".但想法终究是想法,不是现实本身,生活本身.某一天,当你见了他自然便是生出卑微之心,一直低,低到尘土里,然后从尘土里开出花来,也许那才是你的本来面貌.他是魔,你是被他降住的鬼,只是这鬼不一般,是色鬼,摄人魂魄的浪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