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随风而来 📝 南无/楚神奇

📖 来源: 登录考古茶社,阅读更多好文章。

第7章

柱子最怕面对这样的情景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活跃的人,性格中某些黯淡的东西让他始终以冷静和孤僻的形象存在着,许多喧闹的场景,他不明白究竟有何意义,加入进去也找不到快乐,最后还因自己是最败兴的一个人而羞愧万分。

有几次他在想干脆远远躲开算了,到远处去等他们洗完了再过来,但最终他觉得这是个最糟糕的主意,不仅显得自己懦弱,还让别人难堪,而且,他有种毫无根据的预感,那样做将会让他完全失去那种单薄的、来之不易的走近王芃泽的勇气。

他命令自己走到湖边,坐在石头上,低着头慢慢脱衣服。这些勉强的动作反而更吸引了五个人的目光,刷地望了过来。

小彭忍住笑,悄声对其他人说:“柱子害羞呢!”

柱子听到了小彭的说话声,然后是大声哗哗的水声,小刘呵呵笑着跑过来了。柱子猛一抬头,正看到小刘的正面,男人那特有的部分随着奔跑的身体活泼地晃动着。

柱子转身想躲,小刘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

“就两件衣服,你脱这么久,比女人都慢。”

其他人大笑起来,柱子更不好意思脱衣服了,和小刘抗拒着。小刘大声喊人过来帮忙。

老赵距离这边最近,也踏着水花大步跑过来,看到小刘抓着柱子的胳膊,就去扯柱子的裤子,一边笑说:“别害羞呀,这里边你最小了,和我儿子差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谁会去笑你呀。”

裤子扯下来之后,老赵故作惊讶。

“哎呀,虽然年龄小,但是发育已经完全成熟了。”

众人又大笑,柱子羞得无地自容,“嗵”一声坐到了水里。

小刘依然不依不饶,笑着喊道:“柱子好结实呀,肌肉硬得跟石头似的。小彭,快过来见识一下。”

小彭应声而至,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大刘都凑了过来,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对柱子又掐又捏。柱子悄悄拿目光寻找王芃泽,发现他只是望着这里笑了笑,便弯下腰洗毛巾,并没有参加这场闹剧,于是柱子的紧张感一下子消除了许多,多少带着一点失望,用双手抱了头,随便那几只手摸去。

最后老赵替柱子解了围。

“好了好了,再闹一会儿,就没有时间找到那个山洞了。”

三个年轻人离开柱子,往湖中心游去,小彭喊道:“有鱼,好大一条鱼!”

老赵听说有鱼,顿时恢复了青春活力,大喊一声:“快捉住。”一边丢掉了毛巾,忽地一下扑入了深水中,溅起大片的水花。

浅水中只剩下王芃泽和柱子两个人。

柱子坐着用手把水往身上撩,这才发觉自己连条毛巾都没有,于是又一次觉得尴尬,无论如何,自己与王芃泽终究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中的人。他躲藏似的坐在水中,只露出一个头,偷偷望了几次王芃泽。

夕阳中,王芃泽在齐膝深的水中站立着,毛巾里的水沿着宽宽的脊背淌下,流过臀部和大腿,闪现着转瞬即逝的黄昏的光。他本来骨架就大,又加上身材发福,于是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显得饱满而平滑,虽不是健壮的类型,却给人一种结实可亲近的感觉。

王芃泽转过身,面对面坦然地向柱子走过来,把毛巾丢在柱子的头上。柱子忙伸手从头上拿掉,王芃泽又将一个塑料瓶子“扑通”一声丢到他面前的水里,水花溅到了柱子的脸上。

“洗头膏拿去,把你的头发好好洗洗。”

又蹲下来,从柱子的手里拿过毛巾,推着柱子转过身去,手已握着毛巾伸到了他的背上。柱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王芃泽察觉到了,无奈地笑道:“你都把我看遍了,我给你搓个背你却怕成这样。”

搓到最后,王芃泽扬起大手,“啪”一声打在柱子的屁股上。

柱子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望着王芃泽。王芃泽说:

“让你紧张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心里的东西。怎么你的内心会这么柔弱呢?”

王芃泽怔怔地望着柱子的脸,却又不是在等待答案。远处,大刘已经抓住了一条鱼,兴奋地大喊着,用力将鱼抛上岸。王芃泽站起身来,转身走向深水,向远处的喧闹游去。

柱子望着王芃泽的背影,并不明白这些话有什么深意,他只想着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一天是充满快乐与惊喜的。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明显起来,拿起王芃泽留下的毛巾,抓紧时间匆匆忙忙地洗澡。

柱子不会游泳,不敢往深水中去,便穿上衣服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等。老赵也捉住了一条鱼,这才带领其他人游回到这边,上岸穿衣服,顺便把手里的鱼递给柱子。

“柱子,去把另外一条鱼也捡回来,待会儿我给你们煮鱼汤。”

柱子双手抓紧那条活蹦乱跳的鱼,站起来去寻找刚才大刘抛到岸上的那一条,一手一只,攥得紧紧地拿在手里。

小刘和小彭坐在远一些的岸上穿衣服,身后是半人高的茂密的灌木。此时夕阳快落尽了,到处都是昏昏的暗影。

两人突然同时惊跳起来,转过身去,惊慌地望着灌木深处。小刘头都没有回地大声问柱子:“柱子,这里会不会有狼?”

这句话一说出,两人都害怕了,提着没穿好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快步地退回来。

“没有吧。”柱子回答,“我从来没见过。”

小刘道:“可是有一只很大的动物从我们身后跑过去了,我和小彭都感觉到了。”

王芃泽问小彭:“小彭,你也觉得是狼么?”

小彭犹豫不决:“我们只是听到,没有看到是什么。但确实有一只动物。”

老赵问:“是野兔吧?这个峡谷里还真是个宝地呢。”

小彭想了一下道:“绝对比野兔大。”

王芃泽打断了他们的讨论,说道:“先不管它是什么,大家快穿好衣服,我们先赶到山洞里再说。”

然后一边匆匆忙忙地系扣子,随手拿起柱子用过的那把砍刀,向小刘和小彭刚刚发现动物的草丛走过去。

柱子突然担心起来,大声说:“我去查看吧,这里我最熟悉。”

大刘接过柱子手里的两条鱼,在石头上摔死了,用细草系在一起。这时柱子已紧紧跟上了王芃泽,在灌木中仔细搜索着,最后没有发现任何动物,连动物的痕迹都没有。

王芃泽大声道:“别自己吓自己了,我们走吧。”

一行人跟着柱子,摸黑赶到了那个说了许多次的山洞。

在这之前,除了有田野考察经验的王芃泽和见过这个山洞的柱子之外,其他人都以为山洞的样子就好比是半截隧道,入口小,里边宽,堵上门之后跟个房间似的。可是这个山洞完全不是这种臆想中的形状,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屋檐。像是壁立的绝巘在接近根部的位置突然被人横砍了一刀,留下一处深深的刀痕,人躲进去,可以避雨。

小刘在山洞里四处看了一下,带着失望的语气说:“柱子,你怎么会说这里是个山洞呢!”

王芃泽板着脸道:“能住人就行了。我们是出来工作的,以后会经常住在这样的地方,你得习惯。”

大家都累了,各自找位置铺了席子。王芃泽帮老赵生火煮鱼汤,大家吃带来的干粮,喝了许多鱼汤,剩下的老赵都舀给了柱子。

柱子看到火快熄了,又去山洞外边捡了许多枯枝回来。但是回来后看到大家都裹着毯子睡熟了,心想这火就不用再燃了吧,于是把枯枝放在一旁,去铺自己的被褥。他看着王芃泽熟睡的脸,脑子里短暂地闪现过睡到他的旁边的冲动,但最后他把自己的被褥铺到了山洞的最边上。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一声格外清晰的狼嗥响彻了峡谷,六个人同时被惊醒了。
8

王芃泽看看手表,刚过凌晨两点。

几只大手电立刻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惊慌地在峡谷中扫射,却只能看到被夜风吹得哗啦啦作响的树叶。

大家都起来到山洞的最深处去站着,然后又纷纷把铺盖往里边挪。老赵看到柱子还坐在最外边的铺盖上向山洞外张望,着急地去拉他,不高兴地说着:“这孩子,你怎么不知道害怕呢!”

等了许久,没有听到第二声狼嗥。

王芃泽:“看来是只有一只狼,大家不用害怕了。”

但是这句话效果甚微,其他人都贴墙站在最里面,没有谁松弛下来。小刘道:

“就算只有一只,那也是攻击性很强的野兽。这可是狼呀。”

“一只狼,只敢猎捕小动物,人的体型比狼大,是没有危险的。”

王芃泽蹲下身,用打火机去点柱子放在洞口的枯枝,火苗一闪被风吹灭了。他用手掌挡住风,继续去点火。

老赵这才注意到火已经灭了,向柱子抱怨道:“你都把干柴捡回来了,怎么不放在火堆上烧呀,省这点儿东西干什么!”

“就算全拿来烧也烧不到现在,怨柱子干吗。”王芃泽打断老赵的话,然后又道,“大家都过来吧,其实那只狼更怕我们。”

柱子先走过来,拿起枯枝护住王芃泽点燃的小小火苗。然后大家也都围了过来,面朝外边坐在火堆旁。

心事重重地沉默了一会儿,小刘终于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一个问题:“我们明天,还要不要在这里考察?”

王芃泽立刻回答:“当然要,这是我们的工作。”

大刘说:“那我们至少得换个地方过夜,晚上不能待在峡谷里。”

红红的火苗噼噼啪啪地上窜,映照着王芃泽无表情的脸,他只顾着拿树枝捅火堆,好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王芃泽抬头看了看一张张提心吊胆的脸,似乎很无奈,说:“不要把狼想得跟故事里讲的那样可怕,大家理智一点,都是大人了。这么多人怕一只狼,别人听了会当是笑话。老赵,你还是当过兵的人呢。”

老赵说:“是啊。”

然后又愁眉苦脸地道:“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狼,心里真有点儿发怵。”

“你只是听到了,还没有见到呢。”王芃泽笑道,“今天晚上我守着火,大家睡觉吧。明天早上我会告诉大家怎么做。”

王芃泽要去洞口外边捡树枝,随手拿了一个手电筒。

柱子站起来想跟着王芃泽一起去。王芃泽早已料到,看都没看直接对柱子说:“不要跟着我,你也睡觉。”

大家都无心睡觉,睁着眼看外边树林里晃来晃去的手电筒的光,那是王芃泽在耐心地捡树枝。

足足过了半个小时,王芃泽才抱了一捆粗粗的枯柴回来,看到大家都重新睡下了,便轻手轻脚地走到火堆旁,小心地放下枯柴。又拿树枝去捅已没有火苗的火堆。

柱子躺在被子里,睁眼望着王芃泽。

王芃泽看到了,笑了笑,用口型命令他:睡——觉。

柱子忍不住也笑了,翻个身,把头转到另一边。他心里甜滋滋的,因为王芃泽这个表情非常可爱,而且给他一种感觉,似乎两人在悄悄分享着一个秘密,其他人都不知道。

王芃泽控制着火势,不让太大,火苗悠悠地慢慢烧。时间仿佛很慢,他百无聊赖地四处望望,突然发觉洞里的石壁上有些东西。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定神再看,确实有东西,而且还不少。

他疑惑地走近石壁,照着手电筒仔细看,又皱着眉头去工具包里翻出一支粉笔,沿着石壁仔细描。描了一会儿,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

王芃泽离开石壁,晃着手电筒查看洞中高高低低的地形,又沿着开阔的所谓“洞口”看了一遍。最后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望着夜空,笑了。

凌晨,峡谷中渐渐亮起来,显现在洞中石壁上的,是被王芃泽用白粉笔涂抹得愈加清晰的,大大小小的众多图画。

每个人醒来后看到这些图画都惊讶万分。老赵不懂这些,对王芃泽开玩笑地说:“王老师,你比儿童画得好多了呀。”

笑过之后,大刘解释道:“老赵,这不是王老师画的,这是从前的人留下的,王老师只是把它们给描了出来。”

小刘走近了,指着石壁道:“这画的什么呀?这是一个锅,这是几个人吧?”

“我来解释。”王芃泽走到石壁跟前,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说。一宿未眠让他形容疲惫,眼圈发黑,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这里的图画分两部分。我身后的这个大图是释迦牟尼的浮雕像,雕刻的人水平不高,只是浅浅地凿出了肢体轮廓和五官,但是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来的。其他的图都属于另个部分,刻的一些生活场景,位置是随意选择的,远远没有这个大图这么严肃而认真。昨天晚上我们天黑了才到达,没有注意到这些图画,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发现,虽然与工作无关。”

“原本以为这里没有人来过呢。”小刘对柱子笑道,“柱子,是不是你刻的?”

柱子正在认真地听王芃泽的讲解,慌忙回答道:“不是我,我什么都不会画。”

小彭道:“既然如今老乡们都认为老鹰峡没法进来,估计这些图是古代的人们留下的。可能是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一些人到这里避难,闲来无事就刻了这些东西。就跟桃花源似的。”

大刘补充道:“至少是两拨人,先是一些信佛的人来此清修,刻下了佛像;后来有人来居住,刻下了普通人的生活场景。不可能是同一群人把佛像和普通人的画像刻在同一面墙壁上。”

然后大家都看着王芃泽,等他继续解释。

王芃泽接过小彭和大刘的话,道:“但至少说明一点,这个山洞是有人居住过的。既然能够居住,就会有防御大动物的方法。”

这下大家才明白王芃泽兜了个圈子,原来还是要让人留在这里。除了柱子还带着由衷的敬佩望着王芃泽外,其他人都转过脸去,不再说话了。

终于还是老赵忍不住说道:“王老师,昨天晚上大家只是害怕,并不是不信任你。”

王芃泽笑了笑,说道:“我只是想说,这里是于我们的考察工作最方便的宿营地点,我们应该排除困难住在这里,而不是一有困难就挪动。”

王芃泽走到洞口,沿着边缘走了几步,转过身来。

“我现在站立的位置,是这个山洞最浅的地方,深度只有两米多,只要在这里竖起一个木排,就可以把我们睡觉的地方隔成一个标准的山洞。如果要去另一边,必须放下这个木排。小刘,你不是想住这样的山洞么?”

小刘呵呵地笑了笑来缓和气氛,回答道:“是啊。但这样并不能防狼呀,跟两间临街的门面房似的,狼可以逛完了这家店,就出去,再进入隔壁的店继续逛。”

“关键就在这里呀。”王芃泽笑道,走回来,指着洞口边缘道,“我看过了,这个山洞最早其实并不是在山壁的最底部,我们现在看到它与地面几乎平齐,是因为上面落下来的黄土越积越厚,形成一个斜坡,把地面升高了。我们只要挖掉这个坡顶的一部分,就可以防止狼跳上来。平时出入我们可以走到另一边的山洞,从低的地方出去。晚上我们把木排竖起来,就不会有危险了,除非那只狼会解绳子。”

讲完之后,王芃泽笑着望望面前的张张面孔,看到紧张与担心已经解除了。

大刘先表示赞同,说:“这样好,只要能睡得安全,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去,要以工作为重嘛。”

小彭试探地问道:“那白天不会有事吧?”

“狼可没这个胆量,大白天地接近你这么大的一个人。”老赵拍拍小彭的肩膀,笑道,“其实说白了大家就是心里害怕,实际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我赞同留在这里。我今天回去运其他东西,顺便找一些防身的东西过来。你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捎过来的?柱子,你有没有?”

柱子摇摇头,说:“没有。”

王芃泽对几个年轻人道:“那就这样决定了,上午大刘你带着小刘和小彭挖掉这个斜坡,我带着柱子砍树做木排。下午我们再开始工作。”

老赵没有时间做饭,大家喝水吃饼干当早餐。老赵临走时压低声音问王芃泽:“柱子毕竟不是我们工作队的人,要不要我把他带回去?”

王芃泽望了一眼柱子,有些犹豫不决。

柱子已经听到了,跑过来对老赵说:“我绝不回去。”

洞口斜坡上的树都是小树,柱子两刀一棵两刀一棵地砍完了,又帮大刘他们把树根锄掉。土质比较松软,看来不难挖。然后王芃泽带着柱子在树林中寻找到一个相对平整的地方,决定在那里编木排。

编一个两米多宽的木排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需要砍很多树,还得削枝去叶地修理齐整,相当麻烦。两人忙忙碌碌了两个多小时后,王芃泽气喘吁吁地回头看成果,然后对柱子喊道:“柱子,木排不编那么密了,其实要个栅栏就行。”

柱子不感觉到气喘,只是微微出了点儿汗。王芃泽已经汗流浃背了,喘着气,步履沉重地走向放在不远处的工具包,脱了外衣丢在地上,露出穿在里面的白背心,又把背心的下摆从裤子里扯出来,能多凉快就尽量做到多凉快。然后提着工具包走回来。

柱子一心想让王芃泽多休息,他不习惯用话语去表达,就尽量多干活儿,看到王芃泽拿起什么,就立刻接过来,动作麻利地抢着做完。

终于把木排编好了,王芃泽拖着沉重的身躯坐在草地上,叹气道:“不行了,我得休息一会儿。”

柱子把工具装回包里,对王芃泽说:“王老师,你躺下睡一会儿吧,昨天晚上你都没有睡。你在这里睡,他们不会知道的。”

王芃泽望着柱子,笑了起来。

“我不用睡,歇一会儿就行了。过会儿我去帮大刘他们挖土,最后我们再把这个木排抬过去,上午的事情就做完了。”

柱子走到王芃泽旁边,挨近他坐下来,道:“王老师,那我背靠背坐到你后边,你靠在我的背上休息吧。”

“不用。”王芃泽大手轻轻拍了一下柱子的背,然后躺在了草地上,一只胳膊挡在额头上,闭着眼镜晒太阳。柱子独自坐着,想扭头去看王芃泽的脸或身体,但是又不敢,便望着寂静的峡谷发愣,听得到不远处大刘几个人挖土的声音,锄头重重地嵌进土壤中。

可是很快便听到了王芃泽的鼾声。柱子心中一动,大胆地转过头去。

王芃泽睡觉的样子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伸直了腿仰躺着,嘴巴微张,搭在额头的手挡得脸上全是阴影,另一只手落在草地上,毫无知觉地一动不动。

那个静悄悄的中午,这个男人的身体如此温顺地呈现在柱子面前。这是柱子第一次感受到存在于王芃泽身上的那种要命的吸引力,他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注意到平时不敢去看的一些细节,那胳膊下露出的黑黑的腋毛;白色的背心下隐现的厚厚的胸肌,以及小小的男性(这里的两个字被屏蔽了);王芃泽没有把背心整理好,有一处被风掀起,可以看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白白胖胖的肚皮;两条长腿分开成“大”字,大腿撑满了裤子,于是越发显出鼓鼓的男性器官。

柱子的大脑轰地一下变成了空白,两眼发直,整个人被一种着了魔似的冲动所笼罩,他告诉自己这是一种过错,甚至是一种罪恶,但他无法控制。他因此而呼吸困难,不得不大口喘气,他感到大脑发涨发疼。最后他决定先去接触到王芃泽的黑皮带,然后触碰一下那暖暖的腹部就住手。

他伸出手去,缓缓靠近,手指紧张地颤抖着。但是这时发生一个小意外,两只蚊子嘤嘤嗡嗡地飞了过来,试探着落向王芃泽的胳膊。柱子在这个时候突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拔起一根细草,忽地挥了过去。
9

小睡之后醒来的王芃泽,在这个阳光明亮的中午感到神清气爽,看到柱子还在自己身边坐着,油然而生一种额外的好感,喊了一声:“柱子。”

心中已经藏有秘密的柱子,听到王芃泽的声音,陡然紧张起来,不敢回头也不敢回答。

此刻王芃泽正是好心情,以为柱子想心事想得入神了没听到,不由得心中暗笑,悄悄挪过去,突然将胳膊环在柱子肩膀上,凑近他的耳朵大声道:“柱子。”

柱子不过是没有拿眼睛看,其实把王芃泽的一切动作都感觉得清清楚楚,但是王芃泽温热的气息在耳边袭来时,耳根酥痒难耐,他还是觉得心中一凛。然后同样的感觉再次出现,他听到王芃泽在问:“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柱子惊慌地站起来,向树林深处走去。他明白自己应该远离王芃泽,那些对王芃泽来说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亲近,于他却是一种艰难的抉择。他知道这是一种威胁。

王芃泽觉得奇怪,还是第一次看到柱子做出拒绝的反应,他想这是因为柱子的心事太重,此时并非适合追问的时间。于是站起身来,捡起地上的外衣和衬衣,去看看大刘三人的事情做得如何了。

下午,老赵又扛又拖地带着几个大包返回宿营地的时候,看到一切都已经收拾好。小斜坡的顶端被挖掉了,山洞耸立在一人高的山壁上;老赵从另一半山洞的低处走进去,看到一个又高又宽的木排被一根绳子固定在地上的铁钩上,将山洞隔成两部分,对面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六个地铺整齐地排开,又搬来了一块大石当桌子,六块小石当凳子。

老赵感到惊喜,独自嘿嘿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都快成个家了。”

可是放下行李,从木排的小缝隙中伸手去解开绳子,又觉得麻烦极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木排放下来。

那时候,王芃泽正带领着柱子和三个年轻人试探着下到老鹰峡的最底部。

柱子带路,沿着峭壁小心地走了走了好长一段路后,看到一个伸向峡谷深处的陡峭的斜坡。小刘笑道:“我明白了,这肯定就是路。”

柱子正要示范如何攀下去,王芃泽拦住了他,道:“等一下,我们准备有绳子。”然后让大刘把背包里的绳子拿出来,一端扣在一棵大树上,大刘抱着大捆的绳子,把另一头沿着斜坡扔向峡谷深处。

王芃泽指挥道:“大刘,小刘,你们两个先下,也给柱子做个示范。然后是柱子。最后是我和小彭。”

因为小彭最胆小,所以王芃泽才如此安排。抓着绳子,脚蹬斜坡往下坠的时候,王芃泽在下边,如果小彭有什么闪失,他可以及时帮助和保护。

最后的两个人下得很慢。大刘和小刘四处观察去了,只有柱子仰头望着,看到王芃泽一边往下落一边和小彭说着什么,他心里微微有些难过。或许王芃泽不过在说一些很普通的“注意”“小心”之类的话语,但是柱子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想一听究竟。他很羡慕小彭,可以如此毫无芥蒂、心怀坦荡去享受王芃泽的关怀或责备,而他自己却不能够,他与王芃泽不在同一个世界,不能平等地相融,那些王芃泽说给小彭的话语,不可能带着毫无二致的真诚转身说给自己听。

他因为自卑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谷底有一条小溪,蜿蜒地流着,不知流向了哪里。王芃泽沿溪水的方向往前走了一段路,一边走一边得不停地拨开树木凌乱的枝叶,突然间听到大刘的喊声:“王老师,你来这里看一下。”

王芃泽快步赶过去,抬头看时,兴奋地喊起来:

“太好了,我们找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柱子跟过去看,抬头只见一面崖壁上土层的分界线,像千层糕一样多而清晰。但是这崖壁高而陡峭,要到上边去采集资料,得攀到半空中才行。他心想王芃泽应该又需要自己帮忙了吧,于是急忙去看王芃泽,果然,王芃泽正转过头来望他。

王芃泽尴尬地笑笑,问:“柱子……”

对柱子来说,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看到王芃泽陷于尴尬之中。他不担心王芃泽的犹豫、愤怒、面对难题的苦苦思索、劳累之后的疲惫身影,这一切都带有一种独特的中年男人的魅力;可是一看到王芃泽的尴尬,他就会心痛。于是不等王芃泽开口,立刻回答道:

“我知道怎么上去,我可以上去系绳子。”

王芃泽把绳子装进挎包里,说:“我和你一起去。”

柱子道:“还是我自己去吧,太高了,你上不去。”

王芃泽抬头望望,也气馁了,将挎包交给柱子说:“那好吧。你自己小心。系好绳子后,再用这绳子把绳梯拉上去。”

这处崖壁,柱子并不熟悉,他试着找到路,走一走看一看,结果绕了好大一个弯,到达崖顶时,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

途中,他抓住树枝树根攀上一个狭窄的落脚点,那时突然起了一阵大风,烈烈地吹得他站立不稳,差点儿掉下去。他听到王芃泽的声音在峡谷中回荡,“柱子,到哪里了?”他看不到王芃泽,于是也对着峡谷喊:“快到了。”声音慢慢消失后,渐渐感觉到一种危险。

那阵大风吹过后再无踪迹。他望望峡谷,静寂得没有一声鸟鸣。他不知道这种危险的感觉从何而来,可是却越来越真切。他惊慌地扭头四顾,这之后更加小心翼翼,还好,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柱子站在崖壁上方向下望,看到大刘小刘小彭凑在一起,忙着往本子上记录什么,王芃泽仰头四处张望,看到柱子后,笑着挥手,示意他把绳子扔下来。

柱子找了一棵大树,把绳子系好,另一端扔下去,王芃泽快步走近来接,一边指挥着小刘把绳梯准备好。此时又有劲风吹过,吹得身边的树冠狠狠地偏向一方。柱子又一次心里发慌,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望向昨晚住宿的山洞的方向。

实际上他们距离山洞已经很远,根本看不到。柱子凭着记忆辨认,哪里是山洞的方向,哪里是湖的方向,突然觉得有动物在树林中出没。距离太远,阳光又强,他没看清,揉揉眼睛伏在悬崖边缘定神再看,等了一会儿,的确是两只小狼,从树林里跑到空地上,又跑回去,跟两只小狗似的,刚刚能走稳。

柱子大吃一惊,立刻明白危机四伏,如果小狼在这里,那么母狼肯定就在附近,哺乳中的母狼是最具攻击性的。柱子听到下方传来喊声,低头看去,王芃泽已将绳梯系在绳子上,做手势让他拉上去。

一时间柱子搞不清自己敢不敢大声把这个发现喊给王芃泽听,怕自己的声音惊扰了附近的母狼,但他又觉得及时通知总是没错的,于是尽量用中等的声音对峡谷深处的王芃泽喊道:“王老师,你们附近可能有狼。”

王芃泽没有听清,喊道:“什么?”

柱子又压着嗓子喊了一遍。王芃泽还是没有听清,为了看清柱子,他转身抓着灌木往身后的高处攀去,这一来反而距离柱子发现小狼的地方更近了。柱子急了,稍稍提高声音,喊道:“王老师你不能上去,那里有狼。”可是王芃泽越攀越高。

此时劲风又起,这一天柱子一发现刮风就感觉紧张,于是警惕地向王芃泽的前方张望。太阳光亮亮的,似乎有一个灰色的影子在灌木丛中闪电般地穿梭了一下。

柱子什么也不顾了,敞开嗓门喊道:“王老师,你前边有狼。”话音未落,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抓住手边的绳子,倏溜溜地沿着高高的岩壁向下滑。

这一声大家都听清了,立刻陷入惊慌。大刘小刘小彭腾地站起来,张望片刻,跑向旁边的开阔地。王芃泽急忙向后退,转身看到柱子抓着绳子在空中下滑得惊险,忙喊道:“柱子你手抓紧。”

柱子下滑得太快,到了最后手一松,重重地摔在地上。王芃泽抢先跑过去把他扶起来,看到柱子两眼泪水,又惊讶又疑惑,心疼地问:“你怎么啦柱子?”

柱子没回答,从小刘手里夺了一把刀,爬起来就往刚刚发现狼的地方冲。王芃泽叹了口气,对大刘说:“你们三个把自己保护好,我过去看看。”

大刘说:“大家一起去吧王老师,万一真的是狼呢?”

柱子的速度快,说话间已到了高处。大家攀上去时,已看不到柱子的影踪,喊了几声,看到柱子的身影无精打采地出现在山坡上,走近了,说:

“狼已经跑了。”

小刘舒了一口气,抚摸着心口说道:“柱子你没有看错吧,把我都累坏了。”

大刘对小刘道:“是你身体太差了,柱子可是一片好心。”

小彭小声提醒王芃泽:“柱子刚刚好像哭了。”

柱子拿衣袖擦眼角的泪痕,王芃泽抓住他的手,把一条毛巾递过来,笑道:“别拿袖子擦,要讲卫生啊。”然后紧紧地搂了搂柱子的肩膀,看他把脸擦干净了。

王芃泽指着那面崖壁,对柱子道:“刚刚你从上面滑下来,导致我们现在还得再上去一次。这次我和你一起去。”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看老赵从村里带来的防身工具,除了几把刀外,还有一支火药枪。老赵说这支枪是队长帮忙找的,很久没用过了,不知还能用不能。

王芃泽嗯了一声,眼睛一亮,把枪拿了过来。

“我来试试吧,我当过兵呢。”

把弹药都装好后,王芃泽站到洞口的最边上,瞄准夜色中一棵大树的黑影,扣动了一下扳机,居然没响,又试了一次,还是没反应。

王芃泽皱眉道:“这枪的确有个性。”狠狠地又扣动扳机,枪声轰然响起,一棵树被打得东摇西摆,落下许多树枝。

小刘喊道:“王主任好枪法呀!”

老赵白了他一眼,道:“你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小彭嘿嘿笑,解释道:“王老师瞄准的不是那棵树。”

老赵从王芃泽手里接过枪,摆弄了一下道:“我调校一下,看会不会好点儿。”

王芃泽走回来坐下,对小刘说:“拍马屁?罚你去提桶水回来,大家洗脚睡觉。”

然后动手把自己的饭菜拨了一半儿到柱子的碗里,“柱子你饭量大,多吃点儿啊。”

饭后小刘去提水,软磨硬缠地要大刘一起去。两人一起去了,唱着歌壮胆。过了一会儿,歌声又回来了,但是突然啊的一声惊叫,然后是水桶坠地的声音,水哗哗地流尽了。

大家站起来,走到洞口边缘往下看,只听小刘的声音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说:“大刘,这次倒真的是野兔。”又向这边喊道:“老赵,拿纱布过来包扎,大刘摔伤腿了。”

老赵一边拿纱布一边抱怨:“这该死的狼,闹得人心惶惶。”

于是王芃泽和柱子又去提水。王芃泽把衬衣袖子挽起,放下桶去,搅碎一池的月影,把桶提上来后放在岸边,并不急着走,突然问柱子:“今天你看到的两只小动物,确定是狼么?”

柱子回答:“是啊。”

王芃泽说:“如果没有看清楚,就不要贸然下结论,这样说开了,会闹得大家无心工作的。”

星光下王芃泽的眼光打量着四周。柱子望着他的脸,琢磨着话语里的那些不信任,突然间感到浓浓的委屈与失望。

王芃泽提起水桶往回走。柱子跟在他身后,望着面前晃动的高高大大的身影,只觉得寒意袭人。

夜里,六个人又一次被狼嗥声同时惊醒。不约而同地看看木排,稳稳地竖立着。

老赵皱着眉头猜测道:“听这声音,好像就在湖边呢?”

说话间,狼嗥声又一次响起,大家静静地听着,但之后再也没有了。

“难道这是一只会数数字的狼?”小刘道,“昨晚是第一个晚上,它嗥一声,今晚嗥两声,到了明天晚上会不会嗥三声。”

王芃泽懒得理睬小刘,侧耳听了,道:“的确是从湖边传来的。”

这时柱子的声音响起来:“王老师,干脆我去看个清楚吧。”

王芃泽看看柱子,发现柱子正在穿衣服,立刻喝道:“你穿衣服干什么,不许出去。”

可是柱子快速穿好了,站起来走到洞口边沿,拿起手电和一把短刀,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大刘伸手拉了一下,没拉住。大刘急了,向夜色中喊道:“柱子,你怎么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啊。”

大家都着急了,快速穿好衣服,去揭开固定木排的绳子,然后纷纷抄起砍刀去追。

王芃泽扔下砍刀,拿起那把枪。老赵赶忙说:“这枪我还没有调好呢。”但王芃泽已经追出去了。

那晚,柱子和那只狼终于可以面对面地对视着。柱子爬上一块大石,从高处拿手电向静卧在湖边的一个黑影照过去,手电的光不强,经散射后几乎已无光亮。但狼有足够的警觉,几乎是同时,转过头来毫不惊慌地望着柱子。母狼身边的两只小狼唧唧叫着往后缩。

柱子站在黑暗中,但他能够感觉到,手电的光并没有干扰这只狼的视力,那双绿色的眼睛准确无误地看到了自己,不仅是看到了,而且在恶狠狠地盯着。狼站起来,绷直腿,在星光下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低低地发出威胁的恶嗥声。

柱子牙关紧咬,握紧手中的刀,握得手心沁出了汗。这时王芃泽和其他人也先先后后地跑到了。

狼看到人多起来了,开始步步后退,确保没有什么威胁后,带着两只幼崽迅速钻入了灌木丛。

小彭惊讶道:“天哪,果然是头母狼。”

“看来用不着和平共处了。”王芃泽道,望着狼消失的地方,又环顾了一下周围不可测的黑夜,“明天我们动手消灭这头狼,绝不让它活到明天中午。”
10

回去的路上,其他人对柱子又是责备又是劝说,讲了许多道理,唯有王芃泽大步走在前面,一句话都没说。

这个夜里,王芃泽甚至没有再看过柱子一眼,回到山洞后命令大家熄了手电,立刻睡觉。柱子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闭着眼躺了一会儿,又焦躁地睁开。

时间好像一点儿都没有流走,夜风无休无止地吹着。其他人都已睡着,鼾声此起彼伏。这样的时刻,允许柱子大胆地去观察王芃泽,虽然只能看到一个黑黑的轮廓,盖了半身的毛毯随呼吸微微起伏,双手双脚都在毛毯外裸露着。

如此近在咫尺,却又仿佛永远相隔,这让柱子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凉。就在昨晚,王芃泽还坐在篝火旁和他说话,用夸张的口型向他传递信息,一张脸被火苗映得红红的、暖暖的。然而仅仅一天的时间,已证明他们之间的联系是如此脆弱,经不起一个冰冷的背影,就会变得比陌生人还遥远。

虽然只是王芃泽一个人的冷漠,在柱子看来,他却已受到了这里每个人的排斥,他孤独一人,孤立无援,毫无意义地夹杂在他们中间。柱子突然觉得,自己的性格和生活,都是有理由去责备和怨恨的。他又一次陷入焦虑,用被子蒙了头,在自责中盼望黑夜快快过去。

天刚刚亮,老赵就起来生火烧稀饭,同时抽空坐到山洞边沿继续调校那支枪,空枪反复试了试扳机。最后走近画有佛像的那面墙,双手托了枪,道:“佛祖保佑,该响的时候你一定要响得干脆点儿。”

柱子将被子撩开一条缝,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吃早饭的时候,王芃泽把自己的计划讲给大家听。

先上到高处看清狼窝的位置,然后在附近埋伏,由王芃泽用枪向狼射击,因为这支枪本身有问题,所以不能距离目标太远。如果射击无效,王芃泽还能充当一个目标,引诱狼过来。老赵、大刘、小刘、小彭,带上用来捆行李的那张大网,埋伏在王芃泽的前边,如果狼扑过来,就抖开网把狼缚住。每个人都带上刀,一拥而上,那狼肯定活不了。

小刘问:“如果狼一直不过来怎么办?”

大刘不耐烦地向小刘抱怨:“你怎么越来越笨了。”

王芃泽道:“那我就继续用枪射击。这样倒更好了。”

停了一下,王芃泽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一片沉默,人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老赵问:“你把柱子怎么安排了?”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柱子,王芃泽也转头看了一眼。柱子心里正在因为王芃泽没有提到自己而闷闷不乐,此时惊慌起来,低下头去,手足无措地把碗从石桌上捧过来放在腿上。

看完了柱子,大家又转回头看王芃泽。王芃泽说:

“你上到高处去,看清狼窝在哪里就行了。不让你下来你就别下来,要是再不听话,我就送你回去,不守纪律的人我王芃泽可不敢用。”

大家带好工具到湖边去,从昨晚狼消失于其中的那片灌木开始搜索。王芃泽招呼大家聚在一起往前走别走散。柱子则攀上崖壁,在高处想办法往前搜索。

这样走了大约一里地,柱子望着前边的树林,突然发觉那里就是昨天他在对面悬崖上看到的两只小狼出没的地方。

如此看来,狼窝就在这附近。柱子立刻瞪大眼睛一寸一寸地搜索地面,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心里着急,又不敢违抗王芃泽的命令下到地面上。崖壁在前边突然凹陷出一个弧形,必须绕进去,才能继续前行。

柱子又着急又无奈,叹口气,抓紧崖壁上的缝隙,踩着凸出来的树根和石头,进入了弧形的山坳里。突然一个声音低低地传来,像是喉咙中冒水泡似的咯咯咯地响。

柱子在毫无防备中低头一看,吃惊地看到那只母狼就在自己的脚下。那张凶残的狼脸,在大白天看起来远比在夜晚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柱子低头时,那只狼正呼哧一声向上扑了一下,幸亏柱子攀得高,没有被够着。

这个突变把柱子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刻手忙脚乱地攀到更高的地方,找个能落脚的地方站定了,再回头打量眼前的形势,很快便冷静下来。

那只母狼低嗥着威胁柱子的时候,王芃泽也听到了,于是迈开大步跑过来,老赵和三个年轻人跟上来,分开在王芃泽的两侧,都是手握砍刀,另一只手各自握着大网的四个角。

王芃泽端起枪,瞄准那只正在与柱子对峙的狼。狼看到同时出现了两拨敌人,便一边凶恶地发出威胁的声音一边退回到一块大石旁边,大石后边,两只小狼正惊惧地探出头来看。

这个情景让王芃泽不由得起了一阵恻隐之心。三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也都有些不忍。

王芃泽看到小彭站在最外侧,恐怕他会因为胆怯而无法与其他人配合好,就对身边的大刘说:“大刘,你和小彭换一下位置。”

那时候柱子在想,如果自己能攀到王芃泽的对面去,就可以牵制狼的注意力,给王芃泽创造更多的开枪的机会。于是他就在贴在崖壁上向山坳的最里边移过去。狼意识到了这最近的危险,又开始疯了似的蹦跳着扑向柱子。

王芃泽惊讶地发现柱子的处境正越来越糟糕,又急又气,喊道:“柱子,立刻给我回来。”柱子听到王芃泽的声音,又顺原路往外挪移。母狼又稍微安静了一些,退回去护住小狼。

待柱子挪移到山坳外面的时候,王芃泽决心开枪。一扣扳机,没反应。

老赵懊恼地拍大腿。

王芃泽把枪晃了晃,拍了拍,再次瞄准。再扣扳机,还是没响。

此刻人心浮动,似乎双方力量已经发生对比,情况变得格外凶险。

狼意识到了,灰影一闪,风驰电掣般地奔了过来。

王芃泽第三次瞄准。出人意料的是,狼忽地跃起,目标却是小彭。小彭惊恐地喊出声来,手一软,刀和网都掉在地上。王芃泽枪口一转,“砰”地一声震得峡谷轰隆隆地响。

这一枪打中了狼的一条腿。

狼因疼痛而变得更加勇猛,摔到地上后,拼着受伤的腿立刻一弹而起,它认定了王芃泽这个仇敌,凶神恶煞地张开口咬了过来。

“扯网。”王芃泽喊道,扔了枪,飞快地从小彭身边捡起网绳。四个人将一张大网猛地向狼兜过去。与此同时,柱子飞身从高高的崖壁上跳了下来。

王芃泽明显低估了这只狼的力量。一张网兜住了狼,却捆缚不了一个愤怒的母亲。这只母狼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被网绳阻止后依然重重地将王芃泽撞倒在地。王芃泽刚刚支撑起身体,看到狼又拖着网绳向自己冲过来,目露复仇的凶光,老赵三个人都拉不住它。

此时的王芃泽手无寸铁,不能不害怕起来,伸手去身后摸索小彭丢下的砍刀。而狼张开的大口转瞬而至,参差的獠牙眼看就要咬中王芃泽。小彭惊呼起来。老赵他们都丢了网,挥着刀往这边冲。

狼毕竟是伤了腿,速度慢了不少,于是柱子灰白色的身影便越发显出一种惊人的快,如一抹飞掠而过的影子,一晃便到了跟前,带来巨大的撞击力狠狠地将这只狼闷声撞开了,抱着狼头一起滚入了绳网中。

混乱中狼张口咬住了柱子的左臂,那一刻柱子和狼脸贴着脸,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的眼神,彼此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颤抖的身体。这只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一个人的眼神中发现了那种不输给自己的凶狠。

双方都明白这是致命的一搏,狼的獠牙强劲地刺进柱子的肉中,咬得骨骼发出断裂的声音。柱子疼得直声大叫起来,右手握刀割断了网绳的束缚,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量砍了下去。

柱子听到王芃泽的声音在说:

“柱子,睁开眼。别睡着柱子。”

他睁开眼,这个世界光亮耀眼。王芃泽双手把他按定在地上,看到柱子睁开了眼,勉强地笑道:“别害怕。狼已经死了,你一刀就把狼头砍掉了。”

柱子感觉到有人在左边拉扯自己的身体,转头去看,老赵他们正围着他的左臂,想方设法凿下什么东西。人影晃动了一下,柱子从缝隙中看到狼头仍然死死地咬在自己的胳膊上,又惊又惧,他想喊出声来,可是头脑一热,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躺在王芃泽的怀里,车子颠簸的厉害。他仰面看到王芃泽的嘴,正着急地和司机老赵说着什么。王芃泽一低头,此时柱子又要迷迷糊糊地睡着,王芃泽连声喊:

“柱子,柱子,柱子……”

又一次醒来,还是在王芃泽的怀里,还是在车里,王芃泽正拿了毛巾擦向柱子的额头。柱子看到王芃泽的衬衣上满是血迹。不知行到了什么地方,车里的光线忽明忽暗地变换着。

……

最后一次醒来,柱子觉得脑子很清醒,身上也有了力气,不会再次睡去了。四面都是白色,他想看清自己在哪里,想了一会儿,坐起身来,听到旁边的椅子响了一下,有人站起来。

王芃泽的额头多了许多皱纹,似乎一下子变老了,原本高高大大的身影此刻显得憔悴而佝偻。他伸开双手,向柱子激动地走过来,大手将柱子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终于醒过来了。”

柱子的耳朵贴在王芃泽的胸口,听得到里面急促的心跳,听着听着,眼泪流出了眼角。

王芃泽叹了口气,又说:

“你快把我吓死了。”

柱子说:“王老师,我们现在在哪儿?”

“镇上的医院。”王芃泽回答,想了想,神色凝重地又道,“你以后别喊我王老师,太疏远了,换种称呼吧。”

柱子问:“那我喊什么?”

“不管你喊什么,”王芃泽盯着柱子的脸,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从今天开始,我拿你当儿子看待。”

老赵在一旁抹眼泪,听到这句话立刻走过来。

“柱子,你就直接喊叔。”

王芃泽的眼里亮晶晶的。柱子看到了,眼泪又一次溢满了眼眶。

出了医院后,王芃泽让老赵先返回老鹰峡的宿营地,看好三个年轻人别再出什么事。老赵担心地看看柱子吊着石膏的左臂,问:“真的不用我送你们回去?”

王芃泽说:“不用了,我们在镇上四处逛逛。明天你回湾子村接我就行了。”

小镇不大,王芃泽领着柱子很快就逛了一遍,给柱子理了发,买了一身衣服一双鞋,又给柱子一家人都买了布料,买了许多点心和罐头。王芃泽用理发店的毛巾把柱子的脸擦了又擦,突然强忍不住地笑起来,说道:“柱子,你是不是以前从不洗脸呀,怎么脸洗干净之后突然变得这么帅。”

他们经过新华书店,王芃泽停下来看着那简陋的招牌,问柱子:“柱子,你念过书没有?”

“念过。”

“念到几年级?”

“念到初中。”

王芃泽微微有些惊讶,又问:“你怎么不继续念下去?”

柱子回答:“我脑子笨,学不会。”

王芃泽笑道:“你脑子笨?说你脑子笨的人才是真笨。”说完,领着柱子走进新华书店,出来时,柱子的右手里拿着平生得到的第一本小说,封面上写着《无名的裘德》。

天色将晚时,王芃泽又领柱子走进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柱子把王芃泽买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感到心里不安,对王芃泽说:

“王老师,你花太多钱了。”

王芃泽问他:“你怎么又这么喊我。”

王芃泽望着柱子吊着石膏坐在桌子对面的模样,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凑过去坐到柱子身边,轻声说:

“柱子……你这只胳膊,可能会落下残疾。”

但是柱子对这话没什么感觉,他还没有去想过“残疾”一词对他这一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望着王芃泽笑了笑,这让王芃泽更觉得难过。

“如果有一天你明白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的。”

他们乘长途车回到乡里,又从乡里走路回湾子村。

天早已全黑了,星光满天。王芃泽右手提着全部行李,左手牵着柱子的右手,两人不发一言地走在山路上。走上一个山坡的时候,看到这条路在博大无边的黑夜里像是一条细细的白线,延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风声呼呼地在天地之间涌动。空旷的山路上,只有他和王芃泽两个人。

那天夜里,柱子朦朦胧胧有种感觉,他认为他看到的是他的人生之路。远离人群的两个孤立无援的人,在黑夜与荒漠中行走,有时牵手,有时凝望,暖暖的感觉沿着掌心传过来,那是一种幸福的绝望。
1

柱子用右手拿住自己的左手,尝试着把左臂扳平,一次,两次,三次……右手松开,左臂又弯了。从肘关节到手掌,毫无力量,软软地翘着。他又扳了一次,右手松开,左臂立即弯回来。柱子想笑,他觉得这样很滑稽。

收割麦子的时节,六月,柱子娘第一次发觉柱子的左手是个严重的缺陷,柱子小小年纪时已是家中主要的劳力,割麦子速度飞快,赤着上身在炙热的炎暑中弯下腰去,再直起身来,已经割空了大片的面积;可是如今,柱子的左手在前方抓来抓去,总是不能准确抓住焦黄的麦子,一会儿工夫,汗如雨下。

柱子爹说:“柱子你别割了,你去捆麦子吧。”

柱子娘停止割麦,站立着盯着柱子看。

柱子把割倒的麦子抱到一处,用一束麦子当绳子捆了。他想双手抓起麦捆丢到地头去,可是左手承受不了重量,一软便脱手了,麦捆向右侧荡去。柱子不在意,反正右手力大无穷,轻松地提着继续往前走,可是麦捆一荡之下变得松散,麦穗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柱子娘气愤地道:“都怨姓王的那家伙,一定要他赔钱才行,要他赔一只胳膊。”

失败感让柱子有些黯然伤神,但是柱子娘的话让他更为冒火,立刻转过身面对着柱子娘,强压怒气道:

“这事儿是个意外,不怨我叔,你以前不是也明白这个道理么。”

自从柱子的左臂受伤后,这个家庭中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变化,柱子娘开始注意柱子的情绪,不再如以前那样凶悍了。柱子阴郁的性格渐渐有所缓和,和柱子娘之间开始有了简单的言语交流,有时候柱子的话有着决定性的力量,一旦说出,柱子娘便闷声不响,不敢反对。

柱子娘弯下壮硕的身子,把散落的麦子捆起来,由细又黄的辫子在耳边微微晃荡。柱子娘抓起麦捆,直起身来,呼地一下扔到地头,又对柱子抱怨道:

“那你说咋办?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现在一只手残废了,可能连媳妇都娶不到。”

柱子仰头望着天空,已近黄昏,高空中绯红色的云如鱼鳞一般整齐地排列着,以往的这个时候,是科考队收工的时间。老鹰峡的事情已告一段落,需要等待另一个工作组带来大型工具进行勘探,所以科考队暂时无事,却又天天按时出去和返回,不知道去了哪里。每天的这个时候,吉普车都会从这里经过,如果看到柱子家的人在田里忙碌,王芃泽总会下了车,让其他人先回去,自己过来帮忙。

沿路向远处望过去,那辆熟悉的吉普车果然准时地出现了,车尾腾起一溜烟尘。吉普车正在经过一个山坡,英子就坐在那个山坡上看着羊群吃草。

柱子娘高声喊:“英子,羊跑到庄稼地里去了。”

英子听到了,手拿放羊鞭站起来,不知道该追哪只羊。这时吉普车停了下来,大刘、小刘、小彭下了车,拦住了那几只捣乱的羊。

大刘对老赵说:“老赵,我和小刘、小彭待会儿再回去吧,现在去帮柱子割麦子。”

老赵开车往前走了十几米,又停下来,招手让柱子过来,叮嘱道:“晚上记得要过来,让小彭辅导你功课。”

柱子点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又被老赵喊住了。

老赵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笑问:“柱子,这几天你干爸不在,你想他了没?”

夕阳下,柱子有些脸红,转过头去,不回答老赵的话。

老赵笑起来,最后拉住柱子的左手,摩挲了几下,道:

“好孩子,有良心,不枉你干爸这么疼你。”

晚上吃过饭后,柱子拿起王芃泽送给他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王芃泽给他买来的课本。他打算到隔壁去找小彭,就要出大门时,突然有人从外面将大门摇摇晃晃地推开了,进来的人柱子认得,是队长的老婆李婶。

李婶看到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微微一惊,勉强地笑道:“是柱子呀。”说完,用眼光将柱子上下打量,特别在柱子的左手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柱子发觉了,将左手背到身后。

这时柱子爹从堂屋出来了,招呼了一声,李婶立刻大声道“我是来给你家说媒的!”

一边说,一边笑着又望了一眼柱子。李婶以为会在柱子的脸上看到感激的表情,可是她看到的是一张更加冷淡的脸。柱子的眼神像冰,看都不看李婶,走出门去,一晃便消失了。

柱子娘把李婶让进堂屋,坐下来,一边喝汤一边细问是谁家的闺女。李婶说了一个名字,让柱子娘和柱子爹都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会是曹老头儿。

柱子娘问:“曹老头儿?”

李婶说:“是呀,老曹家里条件好,闺女人才长得也好,脸又白又大。”

柱子娘放下碗,迟疑地问道:“曹老头儿知不知道我家柱子一只胳膊残废的事?”

李婶笑道:“一只胳膊残废算什么,现在全村人都知道柱子有个在大城市里当官的干爹。现在柱子比谁都风光,曹老头儿自己跑到我家里让我过来说媒,我还是头一次给人说媒呢。”

柱子娘和柱子爹听了,又惊又喜。

李婶说:“要是你们觉得行的话,改天就让曹老头儿带着闺女过来,双方见见面。喜事嘛,越快越好。”

柱子娘手一挥,道:“行啊,就这么定了。”

隔壁,在王芃泽和老赵合住的那间房里,大灯泡明亮的灯光下,小彭坐在柱子旁边,看着柱子正在演算一道题。天很晚了,老赵躺在炕上已经睡着了。

柱子抬起头,问小彭:

“我叔,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彭说:“说不准,这次他回去有许多事要办,事情完了才能回来。”

小彭看看柱子的脸,疑惑地问:“你怎么了,柱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柱子摇摇头,说:“没有啊。”

“还说没有,这道题你都算了快20分钟了。”

小彭握住柱子的左胳膊,一下一下地抻平,问:“你今天活动了没?王老师交代的,每一天一定要这么活动半个小时。”

小彭想了想,最后对柱子说道:

“其实王老师这次回南京,其中一个目的是帮你找个医院。下一步,他可能要带你去大城市里做手术了。”

柱子抬起头来望着小彭的眼睛,茫然地“哦”了一声。

有一天晚上,小彭在灯下等到很晚也不见柱子过来,便敲响了柱子家的院门,敲了好久才有回应,柱子娘的声音硬梆梆地传出来:“谁呀?”

小彭喊道:“我是小彭,来找柱子。”

又等了一会儿,脚步声咚咚地响起,然后大门一晃,哗啦一声开了,柱子娘的大身板在夜色里黑魆魆地伫立在小彭面前,带着气愤对小彭说:

“柱子跑了。”

“跑了!”小彭惊讶极了,“跑哪里了?为什么跑了?”

柱子娘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不知道。”

小彭心想这句话应该是在回答第一个问题,于是继续追问第二个。

“柱子为什么跑了?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柱子娘开始抱怨柱子的不听话不懂事。她语言过于随意,把事情讲得混乱不堪,听了好半天小彭才有点儿明白事情的轮廓。今天快中午的时候,柱子家来了许多人,队长、队长的老婆李婶、曹老头儿和他女儿。那时候柱子和柱子爹正在割麦子,柱子娘到地里找到柱子,要他回家换衣服,柱子只当做没有听到柱子娘的话,理都不理。柱子娘推又推不动,一气之下又骂又打,差点儿把镰刀甩到柱子身上,柱子爹挡了一下,被镰刀割伤了手。然后柱子就扔了镰刀,一言不发地走远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讲到最后,柱子娘问小彭:“你说我打得对不对吗?”

小彭道:“我还是不明白柱子为什么要跑。中午时候那些人来你家,是有什么事么?”

柱子娘道:“人家是来给柱子说媳妇呢。你看柱子多不懂事,打死都不亏。”

小彭苦笑道:“怎么现在都找媳妇了?柱子不是才16岁么?”

柱子娘道:“17了,前几天才过的岁。早该找媳妇了。”

或许是看到小彭着急了,柱子娘接着说:

“不用担心,也不用找,过几天他自己就回来了。我见得多了。”

“那过几天要是不回来呢?”

“那就让他死到外边好了,生个这种儿,非要把我气死不行。”

柱子娘问小彭:“你今年多大了?”

“22了。”

“都这么大了,娶媳妇了没?”

她话还没问完,小彭已经转身走了。

一天过去了,柱子没有回来。老赵到柱子家去,仔细问柱子爹,柱子爹说:“不用找,柱子不会有事。”老赵又找到队长,队长解释道:“柱子这孩子从家里跑出去许多次,从小就这样,从来没出过事。”说得老赵也觉得自己过于紧张了,回来后对小彭说:“看来不会有事。”

第三天晚上仍是不见柱子,大刘、小刘、小彭分头去问村子里和柱子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惊讶地发现柱子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四天,小彭没有跟着队伍出去,一大早就去了乡政府,给王芃泽打了个电话。

接下来继续等,第五天傍晚的时候,小刘看到柱子娘的头又露出在东墙上向这边观望,就走过去不客气地喊道:“大婶,你有这个时间就去找找你的儿子,别老看着我们。”

老赵听到了,急忙从厨房出来,手拿勺子“当”地一声敲在小刘的头上。

“王老师让我好好管教你,说话客气点儿。”

第六天傍晚,科考队的吉普车按时回村,看到有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村口大石上,站起来跳下大石,到路中间伸手拦住了车,正是王芃泽。

大家兴奋地下了车围过来。看到暮色中王芃泽神色凝重,老赵问:“是不是柱子还没有回来?”

王芃泽点点头,说:“你们走路回去吧,把车给我用,我去把人找回来。”

小刘问:“你知道柱子在哪儿么?”

王芃泽上了车,道:“还有哪儿呀,你们早该想到那个地方。”

大刘不明白,看看小彭,低声道:“哪儿呀?”

王芃泽发动了车,又打开车门,把一包东西扔过来。

“我给你们带的牛肉干。”

小彭“哎呀”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就是老鹰峡嘛。”

天已经完全黑了,还好路非常熟悉。王芃泽开车到老鹰峡,背了包,拿了手电急急地往下走。这是一条很方便的路,在科考队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柱子无事可做,就扛了一把锄头四处修路,所以现在的路可以稳稳地一直走到谷底。

路过树林中那片湖水的时候,王芃泽特意停下来,拿手电细细地照了一遍湖边,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又急急地往下走,一直到达山洞。

科考队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来过这个山洞了,整个山洞空空的,早已消失了生活的气息。隔开山洞的木排已放下来,丢在一边。王芃泽径直走进去,手电筒的光仔细地查看了各个角落,似乎几天里不曾有人来过。

王芃泽有些迷惑,如果柱子不在这里,那他就实在想不到有第二个地方了。他又用手电查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向石壁上用粉笔描出的那副释迦牟尼的浮雕像。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蹲下来,细细地研究地上的脚印。这时他听到身后的声音,有两只小动物正快速地跑过来。

这是母狼死后留下的两只小狼,被大刘他们用饭菜喂了一个多月,离开时又恋恋不舍地留下许多食物。两只小狼认得王芃泽,跑过来亲热地舔他的手。

王芃泽知道柱子在身后,没有回头,望着石壁笑道:

“难怪你对老鹰峡这么熟悉,原来你每次和家人闹翻后,都到这里来逃避。”

他一边用手逗着两只小狼,一边转过头去,看到柱子就在原先竖起木排的地方望着他开心地笑。

柱子说:“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

“找到了之后怎么办?是现在回去还是明天回去?”

柱子说:“我不回去。”

“不回去你又能去哪里,不要赌气了。”

王芃泽走过去扶住柱子的肩膀,推着他走到画有释迦牟尼浮雕像的石壁前。

“我想知道,这几天你跪在佛祖面前许了什么愿。”

柱子犹豫着,没有回答。

王芃泽笑了笑,两只大手揉了几下柱子的双肩,在星光下略带调皮地说道:

“说啊,不管你什么愿望,叔都会帮你实现。”

柱子想了一会儿,笑了。

“不,还是不说了。”
2

两人脱光了衣服,到湖水中去洗澡。向湖中间走到水面齐腰深处,柱子扑入水中,侧着身子向深水游去。

王芃泽喊了一声:“柱子,那边危险。”却惊讶地发现柱子的游泳技术已经相当娴熟,在星光下像一条黑色的鱼,很快地游到了湖中心。王芃泽放心了,疑惑地问:

“你就在这几天里学会了游泳?”

“是啊。”柱子的声音从水面上传过来,仿佛变得湿漉漉的。

“叔你快过来,比一比咱俩谁游得快。”

王芃泽游过去,一巴掌拍在柱子的背上,责备道:

“一个人在这里学游泳,出事了连个救你的人都没有。”

这一巴掌将柱子拍到了水下,王芃泽没料到柱子这么不经拍,赶紧又喊:“柱子,柱子。”

柱子向水下潜去。有半个月没有看到王芃泽了,对他来说像是半年一样漫长。他在水下转身,仰望浮在水面上的王芃泽身体游动时的轮廓,发觉这是一个很好的观察的位置,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哪里就看哪里。他想如果现在是白天该多好,但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卑劣的想法,这一醒悟,让他兀自发愣起来。

他看到王芃泽身体一晃,也潜入了水中,似乎寻找了一下,然后那张着急的脸越来越近了。王芃泽的大手伸过来,似乎要托住柱子的腰,这让柱子有些惊慌,双腿一蹬向上游去,钻出水面大口呼吸着。

王芃泽紧跟着钻出水面,笑道:“你学得倒是挺快的。不过还是少潜水吧,你平衡力不好,你……”

几个词已经到了最边,王芃泽敏感地止住了话语。

柱子说:“其实没事。你不教我游泳,我就自己学,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能游泳。我左胳膊就是手没有劲,可是游泳时候用的是整条胳膊,我侧着游就行了。”

柱子一边说,一边绕着王芃泽游来游去。王芃泽静默地看着,几分钟后眼圈湿润了,还好这是黑夜,不至于被柱子看出来。

“我潜水也没事,其实挺安全的。”柱子说完,便潜了下去。

这给了王芃泽一个调整情绪的时间,他也立刻潜到水下去,心想可以用湖水掩饰一下。可是柱子并没有潜远,仍是围绕在王芃泽身边。这一来两人撞在一起,出现了小混乱,柱子失去了平衡,慌张起来,手忙脚乱中,一脚蹬到了王芃泽的私密部位。

两人都要叫出声来,一个是因为疼痛,一个是因为害怕。但这是在水下,声音没喊出来,反而咕嘟嘟地喝了许多水。

王芃泽挣扎着游回到岸边,狼狈地坐下来,痛苦地揉着下体。柱子跟着跑过来,不停地喊:“叔,叔,你没事吧……”

王芃泽疼得脸都抽搐了,疼痛还没有缓解,他难受得躺下去,又坐起来,又躺下去……

柱子紧张极了,觉得自己闯了个天大的祸。他顿时失去了理智与冷静,跪在王芃泽身边,出于本能扳着王芃泽的大腿和手,着急地喊:

“叔,你让我看一下,你把手拿开让我看一下……”

王芃泽心里正生气,另一只手挥起巴掌打开了柱子的头。

“喊什么喊,让我安静一会儿。”

柱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沮丧而又尴尬地退到一边去,望着王芃泽陷于疼痛中的身体,眼角渐渐闪出了泪光。这时候两只小狼绕着湖边跑了过来,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站得远远地对着王芃泽,用稚嫩的声音嗷嗷叫。

王芃泽渐渐安静下来,躺在沙岸上闭目养神。夜色里星光并不亮,于是王芃泽白皙的皮肤带上了一种黝暗的色泽,在高大而平整的躯体上神秘地流动着。

柱子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他望了望那两只嗥得越来越起劲儿的小狼,突然很有兴趣地去猜测,以狼的眼光来看,面前横陈的这个中年男人赤裸的身体会不会有一种其他的诱惑力。想到后来他心生一种厌恶,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赶走了两只小狼。

看到王芃泽似乎已经不疼了,柱子便走过去坐下来。没有王芃泽的允许,他不敢往下看那私密的部位,于是对着王芃泽的脸,轻声问:

“叔,你不疼了吧?”

“嗯。”王芃泽应了一声,坐起来。两人站起身来,绕过湖边去远处的石头上拿衣服。

走路的时候,柱子一直在想刚刚在水中,脚突然接触到王芃泽的私密处时那种软软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往王芃泽的下身看去。王芃泽察觉了,无奈地笑道:

“没事。反正我已经生过儿子了,就算踢坏了也没关系。”

但是突然伸手拧住了柱子的耳朵,装出凶恶的表情,说:

“幸亏是在水里,否则你叔真要被你踢成个废人了。”

穿衣服的时候,王芃泽看到两只小狼正围绕着湖边的一个小土堆相互追逐,愣了一下,对柱子说:“叫人看了心酸呀,这两个小家伙不知道他们玩耍的地方埋着他们的娘。”

柱子看了一眼,也黯然神伤。

消灭狼的那一天,王芃泽和老赵开车送柱子去镇上的医院,走了之后,大刘、小刘、和小彭望着母狼的尸体不知该如何处理,心想如果老赵在,估计又是拿来烧菜,可是经过这场搏斗,想起来谁都会无法下咽。商量之后,决定趁老赵不在,干脆埋了吧,于是到湖边做了个小小的坟。后来告诉老赵,老赵叹了口气,说埋得好,要是你们让我拿来做菜,我还下不了手呢。

王芃泽对柱子说:“我常常在想我们其实做了一件错事,不管是考虑到这两只小家伙,还是对你来说……特别是对你,我犯下的过错是无法挽回的。”

王芃泽牵起柱子那只软弱无力的左手,两人一起走回山洞。

王芃泽的背来的包里有许多吃的,牛肉干、盒装的鱼罐头、各种水果和点心,他没有放回科考队的院子里,直接背到这里来了。找个干净的地方,铺了一层干草,把食物都拿出来摆在上面,让柱子吃。自己则把更多干草铺开了,躺在上面看着柱子。

柱子问:“叔,你怎么不吃?”

“我这会儿不想吃。”

王芃泽望着柱子的吃相,过了一会儿,笑道:“你吃东西吧,我喝酒。”

伸手把包掂过来,拿出一瓶酒,拧掉了塑料盖,就着瓶子喝了一口。

柱子望着黑暗的山洞中王芃泽亮晶晶的眼睛,怔了一会儿。

王芃泽问:“怎么了柱子?”

柱子说:“我也要喝酒。”

王芃泽抬起身子,把酒瓶递给柱子。

“没有杯子,你也直接对着瓶子喝吧。”

凡是王芃泽接触过的东西,柱子都想去碰一碰。他接过瓶子,看着瓶口,那刚刚被王芃泽的嘴唇和舌头接触过的地方,似乎留下了湿润的余香。柱子把瓶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好不好喝?”王芃泽问。

“嗯。”柱子点了点头,一脸的平静。

“这可是烈性酒呀。”王芃泽笑道,“看来你以后会是个酒鬼呢。”

柱子把酒瓶还给王芃泽。王芃泽喝了两口,又递给柱子。柱子大口喝了,再还回来……最后酒瓶空了,慢慢地滚到远处。两人都醉了,柱子躺到王芃泽身边,头枕在王芃泽的胳膊上,侧过身去,抱着王芃泽宽宽的胸膛。

柱子因酒精的刺激而变得分外大胆,从来没有这么多话过,迷迷糊糊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王芃泽有一声没一声地敷衍着,昏昏欲睡。

后来柱子问:“叔,我今天真的没有踢坏你么?”

王芃泽“嗯”了一声。

“那我摸摸看有没有踢坏吧?”

王芃泽又是一声“嗯”。

于是柱子便摸索着掀开王芃泽的衬衣,手沿着暖暖的肚皮刚伸进皮带里。王芃泽感觉到了,用力拿开了柱子的手。

“老实点儿。”

柱子问:“你刚刚不是同意了么?”

王芃泽睡意朦胧地道:“早跟你说没事了。”

柱子翻了个身,不吭声了。

王芃泽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又醒来,发觉柱子还没睡,大睁两眼望着山壁上的佛像。

王芃泽:“柱子你怎么不睡呢?”

柱子:“我睡不着。”

王芃泽:“你望着佛祖,是在许愿么?”

柱子:“嗯,我求他保佑你没事。”

王芃泽扳着柱子的脸让他转过来,不耐烦地说:“本来就没事嘛。”

又打了个呵欠,无奈地道:“好吧你来摸一下,摸完后赶紧睡觉。”

王芃泽闭上眼睛,解开皮带。柱子伸手进去,接触到的那一瞬间,柱子全身的血液突然间开始沸腾,他一下子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着生命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他全身变得火热,呼吸困难,身体有了强烈的反应。

17岁的那一年,柱子明白了那种完全彻底的拥有的感觉,来自于对一个人身体隐秘的掌控,那种实实在在的生命的感觉,令人幸福得颤抖。

柱子一动都不敢动,渐渐觉得手中的东西也开始有了反应。王芃泽似乎突然间感到相当荒谬,喝道:“好了吧,结束。”

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等待这个命令,柱子猛地缩回了手。

王芃泽侧过身去,很快睡着了。

再次迷迷糊糊地醒来时,王芃泽感觉到柱子正紧紧地抱着他的一条腿。他在黑暗中小心地摸索了一下,轻声喊:“柱子。”

没有反应。他的手触到了柱子的脸,然后是被汗水湿透的头发,他以为柱子在做恶梦,推了一下道:“柱子,快醒过来。”

王芃泽坐起身来,洞外映进来的微弱的光,他看到柱子紧张得蜷缩成一团,手和脚都搂抱在他的一条腿上,双眼闭着,像是睡着了。

王芃泽大声喊:“柱子。”又用手拍了拍柱子的脸,但是柱子仍然没有反应,不像是睡着了,快速紧张地呼吸着,又不是昏迷的状态。

被柱子抱着的腿都有些麻木了,王芃泽试着活动了一下,才发觉柱子的男人器官硬硬地顶着他的腿。王芃泽顿时明白了,这是柱子青春期最鼎盛的时刻。

他有些想笑,但立刻理智地想到这是个非常严肃的事情,柱子的心灵过于敏感,如果自己不把这件事处理好,有可能给柱子蒙上心理阴影。

但是王芃泽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办最好,他觉得自己未免把事情看得严重了,未来的顾虑等到来的时候再想办法解决吧。于是王芃泽伸出手去,决定用手帮柱子度过这一关。

他的手一握柱子的蓬勃之物,柱子的双手双脚便微微松动了,但是仍然懵然无思维。王芃泽掰开柱子的手脚,把他抱到怀中,加快了动作。一边听到柱子的气息越来越粗重。

到了最后,柱子火山喷发般地大叫了一声,远远地射到了山洞外边。

王芃泽吃了一惊,慌乱地考虑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让柱子摆脱尴尬,看到柱子还没有睁开眼睛,心想干脆装睡觉不知道吧。于是一歪身子,侧过去睡下。

但是耳听得柱子已经站了起来。王芃泽转过头来,看到柱子的眼神中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惊恐。带着哭腔问:“叔,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王芃泽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犹豫了一下,又急忙站起,做手势要他平静,安慰道:“柱子,你不要紧张。”

但是王芃泽强忍不住地想笑。柱子看到了,大喊一声,向洞外奔去,直接从洞口边缘跳了下去。王芃泽追过去喊道:“柱子,你不要动不动就跑啊。”

这一晚看来是无法睡觉了。王芃泽拿着手电,在山洞附近四处找,不停地喊:“柱子,柱子……”

找了好久,也不知道柱子躲哪里去了。王芃泽心想这荒山野岭的,又没有其他人听到,就一边找一边大声劝说。

“柱子,你不用紧张嘛,又不是做了坏事。”

“这是每个男人都会有的。”

“我是你叔,你是我干儿子,被我看到有什么要紧的。”

“柱子你出来呀。”

“其实你应该自豪才对,呵呵。”

……

快走到湖边时,听到两只小狼又在用稚嫩的声音连连嗥叫,但并没有跑过来。王芃泽于是明白柱子就在湖边,便熄了手电,努力控制住让自己别再发笑,然后向湖边走。

远远地看到湖边大石上柱子的身影。王芃泽走过去,挨着柱子坐下来,说道:

“柱子,我得给你讲一讲人的生理知识了。”
3

柱子问王芃泽:

“我这辈子,是不是必须要去照顾一个女人?”

王芃泽听到柱子问得奇怪,皱了眉头回答道:

“这不是照顾,而是互相照顾。也不是必须,而是心甘情愿地去做。”

柱子又问:

“我没有觉得是心甘情愿,是不是就不用娶媳妇了?”

王芃泽正专心致志地开车,匆忙转过头看了一眼柱子。

“怎么了你这孩子?”

车子颠簸得厉害。

“现在不想,不代表以后不想。总有一天,你会发觉人生是很孤独的,到那时候,你就想了。一个人的生活毕竟是不完整的,这辈子,你得寻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才会安静下来。”

“娶了媳妇结了婚的人,是不是都有了自己的另一半?”

王芃泽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

柱子接着问:

“那你说,我娘是我爹的另一半么?”

王芃泽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愿回答。吉普车驶上一段平坦的路时,他听到柱子又在问:

“阿拉贝拉是裘德的另一半么?”

“裘德应该认为不是。”王芃泽道,“所以他才会喜欢上淑?布里迪赫德。喜欢谁?这个问题的答案有时候需要时间来检验,有些人是会找错的。”

听到柱子拿《无名的裘德》中的人物来思考问题,王芃泽感到惊喜,笑着问道:

“那本小说你看完没有?要是看完了,我再给你买一本。”

柱子没有回答,继续问:

“那我爹找错了我娘,为什么不继续找另一个?”

这个问题让王芃泽一愣,怎么也笑不出来了。于是转过身来,任吉普车自己往前行驶,他只管严肃、认真地用手指着柱子,说:

“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你把你家里的情况看得过于糟糕了,你错误地认为别人也是这样看的,而实际上,这些想法只不过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情绪,事实并非如此。你爹和你娘并没有觉得自己找错了人,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两人怎样想,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你家里还是蛮好的。”

“我爹和我娘没有文化,他们不像你能够把错误看出来。”

“一个去生活中找出许多错误的人,才是真正的笨人,还好我不是,你爹你娘也不是。每个家庭的生活都会有许多小问题,你得原谅它,忘掉它,如果你总是想着它,它就会变成大问题,会害了你自己的。”

王芃泽的话语有些激动,这让柱子很难过,陷在座位里不说话了。王芃泽坐正了专心开车,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大手伸过去抚摸柱子的头,温和地说:

“柱子,你有许多过人之处,许多对别人来说很困难的事,对你来说却轻而易举,你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你想的问题比别人多,你很聪明,只是生活不是单凭聪明就能解决的,你已经被生活伤害了。你的性格里有种很激烈的东西,让我很担心,我想象不出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渐渐望见湾子村灰色的轮廓,在凌晨微凉的空气中尚未醒来。

回到这个村子,让柱子有一种紧迫感,他又一次打破沉默。

“你没见过曹老头儿的女儿,跟阿拉贝拉是一样的。”

王芃泽很轻易地就说服了柱子娘,要她先不要提柱子娶媳妇的事,柱子还小,不用急,柱子现在还有事情要做,那只胳膊得找专家看一看,如果看不好,还得帮柱子另找出路。

柱子娘本来以为既然找的是专家,一定能把柱子的胳膊恢复原样,听到王芃泽后边的话,立刻变了脸色,抱怨道:“都是农村人,能有啥别的出路。”

“可以到城市里去工作呀。”王芃泽道,“不过这都是以后再考虑的事了,现在只想着把柱子的伤治好吧。”

一听到可以去城市里工作,柱子娘立刻觉得柱子的胳膊治不好的话,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在她心里,城市生活是她从不敢去向往的一个神话,如果柱子能到城市里去,就算没了左手也是一件极为风光的事。她转悲为喜,兴奋地对王芃泽说:

“那得全靠你了,你是当官的,就帮柱子在城里找个工作吧。”

“我也不算是当官的。”王芃泽无奈地笑笑,“不过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努力想办法。”

柱子爹说:“不能啥事儿都靠你,柱子连你的亲戚都不算,再说那胳膊是被狼咬坏的。”

王芃泽挥手打断了柱子爹的话,不容置辩地说道:

“我一定得帮,不然我良心不安。”

在动身去柱子家之前,王芃泽在自己的屋子里张开一个网兜,把从南京带过来的、能充当礼物的东西全都装进去。柱子站在旁边看着,突然间觉得很凄凉,以前他以为这些城里人身边一定有着送不完的东西,可如今他已是第二次看到王芃泽把全部礼物都提到了他家里,倾尽所有,自己什么都不剩下。

第一次是从镇上回来的那一晚,王芃泽牵着柱子的手直接踏进了柱子家的门。柱子娘开始的时候只是不停地埋怨王芃泽,她是个容易被话语暗示的人,越埋怨越激动,渐渐地开始用脏话骂,王芃泽一句都没有辩解,低着头充满愧疚地全部承受。柱子看不下去了,站到王芃泽的前面对柱子娘喊:“你不要再骂了。”

柱子这么直接地与柱子娘对抗,也是第一次。柱子娘向柱子喝斥了一句,然后嚎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吓得邻居们都涌进院子来看。

有人围观,只会让柱子娘的情绪更高涨。柱子深知这一点,坚定地挡在柱子娘和王芃泽之间,转过身去扶住王芃泽的胳膊,强压愤怒,说:“叔,我送你回去吧。”

王芃泽摇摇头,拿开柱子的手,轻声道:“柱子你不要再说话了,你到外边去吧。”

柱子犹豫了一下,转身往外边走,眼神中的凶狠吓坏了围观的邻居,纷纷给他让路。

那一晚,王芃泽说尽了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安慰的话,在柱子爹和柱子娘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为柱子的伤负责,从此以后他对待柱子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他一定会让柱子生活得越来越好。王芃泽激动之时,差点儿向柱子娘和柱子爹下跪,被柱子爹死死地扶住了。

后来人群散尽,王芃泽被柱子爹送回去了。柱子回到家里,看着桌子上那么多王芃泽殷勤买下,从镇上一直提到这里的礼物,突然觉得它们与自己家里乱糟糟的样子极不协调,它们最吸引人的时刻,是被王芃泽提在手里的时候。他留下布料,把点心罐头重新装了,当着柱子娘的面提了出去。

那晚隔壁院子的大门没有关好,柱子直接走进去,在王芃泽的房间外面敲了敲门。进去后,看到王芃泽疲倦在坐在灯下,正在洗掉脸盆里两件衣服上的血迹,一件是王芃泽自己的,一件是柱子的。王芃泽暂时无衣服可换,上身只披了那件褪色的军绿上衣。

王芃泽看到柱子手里提的东西,惊讶地问:

“柱子,这是我送到你家里去的东西,你怎么又提过来了?”

柱子说:

“我拿给你,你明天早上当早饭。”

王芃泽无奈地笑了笑:

“这些都是零食。”

王芃泽似乎心事重重,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又对柱子说:

“柱子你不能把它提过来,你还得提回去。”

王芃泽快速洗了衣服,血迹不能完全洗掉,仍是红红的一大片。两人到院子里去,王芃泽把衣服挂到绳子上,两件衬衣随着夜风飘舞。然后王芃泽送柱子到大门口,把那兜吃的放到柱子的右手里,轻轻推了他一下,道:

“你回家吧柱子,我在这里看着你。”

柱子越来越觉得,王芃泽的身边才像是自己真正的家。就好像此刻在王芃泽的房间,当看到王芃泽为了去见柱子娘而准备礼物的时候,柱子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就在隔壁的“家”,竟像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自己在这里,并不是在那里。

柱子从网兜里拿出一包奶糖,说:“我爹我娘都吃不惯这种东西,还是别给他们了。”说着就要往桌子上放。

那包奶糖还没接触到桌面,就被王芃泽大手抓住了,重新塞了回去。

“这是我买来给英子的。你别管,也别问。”

收拾完之后,王芃泽问柱子:

“你是跟我一起现在回去呢?还是等我回来后再送你回去?”

柱子犹豫着,还在想该怎么选择。

王芃泽笑了,说:“你还是在这里等我吧。”

王芃泽走出房门,提着大兜的东西穿过院子的时候,向正在吃早饭的老赵、大刘、小刘、小彭打招呼。等王芃泽的背影不见了,小刘哭丧着脸开玩笑道:“唉,都拿走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偷吃呢!”

柱子本来想到院子里去,听到小刘的话后急忙尴尬地退回来,不好意思凑过去了。可是偏偏老赵又在喊:“柱子,出来吃早饭。”

柱子只好走过去。老赵已经给他盛好了稀饭,大刘把馒头和筷子递过来。柱子急忙接过,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吃。

王芃泽很快就回来了。

大刘问王芃泽:“怎么这么快?”

王芃泽“嗯”了一声,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挨着老赵坐了下来。看到老赵要去帮他盛饭,急忙制止了。

“我现在不想吃,昨晚喝了半瓶酒,现在难受。”

“你喝酒了?”老赵责怪道,“你肝脏不好,怎么还喝酒。”然后对小彭说,“小彭,你去拿你的好茶叶给王老师泡杯浓茶。”

“不要浓。”王芃泽喊住小彭,“待会儿送柱子回去后,我还想睡觉呢。快困死了,昨晚几乎没睡。”

老赵问:“没睡?那你干吗了?”

王芃泽和柱子都心虚地愣了一下。柱子低头,三口两口吃光了碗里的饭。

大刘说:“那是不是得快点儿了?再过一会儿柱子娘会往这边看。”

小刘看看手表,说:“哎呀,还有十秒钟。”然后数道,“八、七、六……”

柱子咚一声放下碗,立刻冲向大门口。王芃泽急忙大步跟过去,一边说:“柱子你跑什么,看到就看到嘛。”

柱子到了大门外,听到小刘数到“一”。然后院子里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了,因为柱子娘油光光的大脸真的出现在东墙上。

王芃泽对柱子说:“你回去吧,没事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柱子往家走。推开大门时柱子回头来看,他想象着王芃泽还会像那个夜晚一样对他说:“你回家吧柱子,我在这里看着你。”可这是白天,而且王芃泽太困了,只用力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回去。

离开这里去城市给柱子治病之前,一连几天,王芃泽忙着带领科考队的人制表填数据,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天的上午,王芃泽拿出一把自己从南京捎来的推子,给柱子理了个发,然后给大刘、小刘、小彭、老赵挨个儿都理了,一时兴起,把柱子爹的头发也理了。结果被村里其他人看到了,很快科考队的院子里便围拢了一群等待理发的男人和小孩儿。

柱子替王芃泽暗暗叫苦,不过王芃泽好像并不在意,有说有笑地理了一个又一个脏兮兮的头,这让柱子又觉得有趣,似乎这倒成了一件快乐的事。

因为大刘和小彭被王芃泽安排在屋里核对数据,小刘和老赵不得不在院子里帮忙。老赵烧水,小刘为人活络,过来过去地招呼,扫地上的碎发渣,不停地夸理完发的人看起来更有精神了。出去倒垃圾的时候却暗自叹了口气,独自一人愁眉苦脸地抱怨王芃泽真会惹麻烦。一抬头,看到曹老头儿正向这里走过来。

小刘赶紧回到院子,凑近王芃泽的耳朵把这个消息说了。王芃泽没有反应,反而责怪小刘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看到了就赶紧招呼去,差点儿就是我的亲家了。”

柱子站在旁边递毛巾、毛刷和刮鬓角用的刀,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往门口看时,曹老头儿已经站在那里了。

王芃泽热情地招呼曹老头儿,喊他“老曹”。

“老曹快来,我先给你理发,咱们的关系比其他人可是更亲一层呢。”

曹老头儿冷着脸说:“不用了,我排队。”

但是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曹老头儿想嫁女儿给柱子的事儿,纷纷让曹老头儿先理发,几个年轻人把他推了过去。

王芃泽看到脸盆里的水已经很脏了,大声对小刘说:“小刘,赶紧给老曹换盆净水。”

小刘看了一眼水缸,喊:“没有水了。”

王芃泽:“先去柱子家借一桶。”

小刘又喊:“柱子家也没有水了,刚刚被老赵借完了。”

柱子在心里暗笑,又担心王芃泽会为难,主动说:“我挑水去。”

柱子挑了一担水回到大门口的时候,看到王芃泽还在给曹老头儿慢慢地理发,一边理一边讲:

“柱子这孩子心思比较重,考虑事情比别人多,小小年纪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这样的人,在做事情之前总是想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如果觉得没有能力承担,宁肯先不做。娶媳妇也是这样呀,现在手不方便了,就得重新考虑好以后怎么生活,要么治好伤,要么学到一技之长,总不能媳妇娶回家了,两个人都过苦日子吧。娶媳妇这事儿啊,得往后放。柱子不是挑,也不是嫌弃谁,只不过是对自己的现状不满。他只是不爱说话,没有说给别人听,但是我的干儿子,我是了解的。你说是不是?”

曹老头儿频频地点头。

王芃泽笑道:“你不要老点头呀,你也说话。”

曹老头儿道:“我能怎么说,你的刀架在我脖子上呢。”

王芃泽低头一看,自己用来刮鬓角的小刀果然架在曹老头儿的脖子上。

第二天一大早,老赵开车送王芃泽和柱子去县城赶火车站。

柱子对即将到来的旅行充满期待,紧随着王芃泽站在站台上。他认为王芃泽的世界是充满惊奇的,以前没有坐过吉普车,现在坐了多次了;以前没有见过火车,而现在就要乘上了;以前羡慕城里的人,而现在已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更重要的,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被关怀与被珍惜,现在都被王芃泽加倍地捧来了。

凌晨的站台,笼罩在灰而浅蓝的空气中,强劲有力的铁轨冷静地延伸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柱子望着铁轨冷漠的指向,突然间有种去远方流浪的向往。

王芃泽正凝神思考着什么问题,脸被初升的朝阳映红了,站在那里,像是一座身影高大、五官明朗的雕像。柱子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离开王芃泽,他靠近那个宽厚的肩膀,大胆地说:

“叔,我以后不结婚了,我就跟着你好不好?”
4

两人需要在火车上颠簸两天两夜,才能到达北京。

柱子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但他并非是个能被好奇心驱动的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四顾着张望。此刻车上人还不多,王芃泽把行李举起来,往行李架上放,胳膊一抬,衬衣的一角从皮带里挣了出来,露出里面的背心,恰好背心上靠近皮带的地方有个破洞。柱子发觉旁边几个人的目光正投向这里,便帮王芃泽扯住那个衣角,塞到皮带里。

火车开动后,乘车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王芃泽拿了个茶缸,接了开水回来,看到柱子还坐在那里,似乎上车后从未移动过。闲坐着无趣,王芃泽对柱子说:

“我原以为那些第一次接触的东西,能够吸引你走过去仔细看呢,看来是猜错了。能让你感兴趣的东西是不是不多呀?”

柱子“嗯”了一声,道:“我从小就这样,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王芃泽又问:“从小到大,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柱子想了想,望着王芃泽笑道:“就是你。”

王芃泽呵呵笑起来,大手一扬,“啪”地打在柱子的头上。

过了一会儿,柱子轻声问王芃泽:

“叔,你觉得我的性格是不是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

“没有啊。”王芃泽转过头来看着柱子,似乎一脸茫然。

“你可不要乱想,性格是不分好坏的。”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方行驶,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车厢里忽明忽暗。有一次较长时间明亮起来时,王芃泽对柱子说:

“你的性格里面有许多胆怯的东西,比其他人多,很早我就看出来了。但是胆怯并不是坏事,胆怯会让你考虑更多的问题,人就是这样变聪明的。”

火车又驶入一个山洞,响声震天。

旅途中漫长的沉闷逐渐代替了初次登上火车的新奇感。直到半下午的时候,火车终于冲出了重重叠叠的大山,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柱子才重新来了兴致,趴在窗口张望那种从未见过的辽阔与平坦。王芃泽也凑过来,几乎与柱子脸贴脸,一手板着柱子的肩膀,一手指着外面,告诉柱子这是什么地方,是如何形成的,以及那些繁华与荒芜的故事。王芃泽脑子里储藏着用不完的知识,柱子永远也听不烦,就这样讲啊讲啊,直到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柱子想上厕所,王芃泽就把厕所的位置指给他看,突然觉察到了什么,笑着问柱子:

“你是不是没用过这种厕所,怕出错,不敢去?”

柱子说:“不是,我不急着去,再过会儿吧。”

“你别指望我带你去啊。”王芃泽笑着,揪住柱子的衣服,把他从座位上推起来。

“别把事情看得太困难。你去看了就明白了,很简单。”

柱子进入厕所,刚关上门,却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王芃泽的声音在外面大声问:

“柱子你要不要纸?”

夜里睡觉的时候,王芃泽一定要柱子坐到靠近车窗的位子上,可以趴在桌子上睡觉。他自己就仰靠着座位的靠背闭着眼睛。那时车厢里的乘客们已睡得东倒西歪。柱子确实困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极不舒服地醒来时,感觉背上沉沉的,睡着了的王芃泽把脑袋歪倒在柱子的身上。

于是柱子不敢动,也不愿动了,静静地趴着,生怕惊醒了王芃泽。他小心地转过头去,可以看到王芃泽熟睡中的脸。王芃泽嘴巴微张,口腔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洁净,从来没有异味。这么近距离地毫无顾忌地观察,可以看到王芃泽短短的胡子茬儿,眼角和额头的皱纹,而在白天这些都是注意不到的,王芃泽总是很有精神,让人误以为他比他的年龄要年轻许多。

再醒来时,王芃泽已经洗脸刷牙完毕,拿着手表擦来擦去。看到柱子坐起来了,王芃泽便要他去洗脸,吩咐道:“好好洗干净。”柱子洗了脸回来后把毛巾递给王芃泽,王芃泽看了一眼柱子,道:“没有洗干净。”

柱子摸摸脸:“洗干净了呀。”

“乱说。”王芃泽拿手搓了搓柱子的脸,“你的脸洗干净后不是这样的。”

这一天车厢里的人突然多起来,拥挤不堪,令人更觉旅途苦闷。王芃泽拿出纸和笔,写了一道题让柱子演算,柱子最后写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

王芃泽问:“小彭到底教你了没?”

柱子说:“教了呀。”

王芃泽:“是你没有好好学?”

柱子:“我以前就学不会,我脑子本来就笨。”

柱子抬头一看,王芃泽一脸阴沉,似乎突然间恢复了领导的威严。

柱子辩解道:“我不想学,没有用处。”

但是王芃泽并没有发火,低声对柱子说:

“到了9月,我打算让你继续读初中,从初二开始读,两年后考个中专。”

柱子惊讶极了,立刻慌乱起来,对王芃泽说:

“我不去,我都17岁了,再去和一群小孩儿一起上课,学不好多丢人。”

王芃泽没有再说话,但是火车中途停在一个车站时,他下车去买了一份《人民日报》,拿上来,让柱子读上面的文章,一篇不落地读完,不认识的字向他请教,然后用笔把拼音注上去。柱子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把报纸读完了,报纸上被钢笔写得到处是墨水。王芃泽说:“注音注得不错,你再读一遍吧。”

柱子只得又读了一边,满心的不情愿,真是一种煎熬,相比之下他宁愿选择被狼再咬一次,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刘他们会怕王芃泽,现在自己也得领教王芃泽的脾气了。

读第二遍时因为没有不认识的字,轻松多了,读了一会儿,柱子突然注意到一张图片,便用手指着问王芃泽:“长城,不是就在北京么?”

“是啊。”王芃泽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你今天把这些注音的字全记住,到了北京我就带你去看长城。”

两人在火车上吃的食物,两天来每次都是老赵准备的花卷、咸菜、苹果、鸡蛋,有那么十几秒钟,王芃泽偶然间注意到柱子盯着看别人吃鸡腿。天色将晚时火车停在一个小车站,王芃泽领着柱子走下车,在站台上找来找去,看到栅栏外有人在卖卤肉,卤汁热腾腾地在锅里翻滚着,就过去买了一块牛肉。本想让卖肉的动刀切成片,但是火车要开了,于是急急忙忙上车,让柱子把牛肉用手撕着吃。

柱子绝不同意单独吃这块牛肉,一定要分一半给王芃泽。王芃泽咬了一下,发觉无福消受,这块牛肉只是看起来诱人,咬起来硬得跟树根似的。王芃泽对柱子说:“咬不动就别吃了,别把牙给咬坏了。”但是柱子正吃得津津有味。王芃泽把自己的半块牛肉丢给柱子,看着那呲牙咧嘴的吃相,又觉担心又觉好笑。

柱子发现王芃泽好像生病了,夜里别人都在呼呼大睡,唯有王芃泽睁着眼睛坐着,脸色发黄,额头尽是汗。柱子担心地问了几次,王芃泽说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疼出来的汗。柱子着急,不知该帮忙做些什么,于是多问了几遍,王芃泽不耐烦了,命令他闭嘴别管。

这时突然下起了雨,急骤地敲打着落进来。柱子急忙招呼对面的人,一起要把车窗玻璃扳下来,对面坐着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妇女,都没有力气。王芃泽站起身,到对面去和柱子一起扳下车窗,用力的时候,柱子清楚地看到王芃泽的发黄的脸抽搐了一下。

王芃泽坐下后,柱子又小心地凑过去问:

“叔,你好点儿没?”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

王芃泽从背后拿下自己的外衣,递给柱子。

“你盖在身上睡会儿吧,别着凉了。”

柱子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雨越来越大,呼啦啦扫射在玻璃上,一阵接着一阵,从窗户的缝隙中迸溅进来,带着泥土的腥味,凉凉地洒向沉睡的人们困倦的脸。柱子想起“凄风苦雨”这个词,心想描述的应该就是此刻的情景吧。

他完全没有睡意,只想看紧王芃泽的脸,计算着那里究竟流露出了多少痛苦。他反复想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决定先去打些热水回来。于是拿起王芃泽的茶缸,轻手轻脚地从王芃泽身边离开,绕过那些沉睡的旅人。

回来时,柱子看到王芃泽已经睡着了,似乎痛苦也已减轻了许多。柱子放下茶缸,紧挨着王芃泽轻轻坐下,心想如果王芃泽歪倒的话,这样坐着也能让他身边有个可以枕着的人。不知是不是心意相通,柱子刚这样想完,王芃泽身子一歪,脑袋沉沉地压在了柱子的肩上。

柱子保持着身体纹丝不动,一只手摸索到座位上的那件外衣,费了好大劲,才给王芃泽盖上。

那几天的北京,是个迷濛在雨中的城市。王芃泽在火车站买了一把大雨伞,撑开来,刚好可以遮住两个人。

王芃泽拉紧柱子往伞下靠拢,两人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去站牌下等公交车。公交车迟迟未来,王芃泽有些着急,向路上张望了一会儿,突然低头看柱子的脚,柱子的脚上穿的是王芃泽给他买的球鞋,此刻已经湿透了。柱子也低头看王芃泽的脚,穿的是一双皮鞋。

王芃泽又将目光望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对柱子说:

“如果看病后有剩余的钱,就给你买双皮鞋。球鞋下雨天真是太不方便了,一沾水就湿。”

柱子说:“我穿球鞋挺好的呀。”

其实柱子并不在意自己穿什么鞋,他觉得皮鞋好看,那是因为穿在王芃泽的脚上;最早看到王芃泽穿球鞋的时候,他觉得球鞋就是最好看的。

那一天,柱子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鞋,他只顾去看这个城市里匆匆来去的车,那么多车,溅起那么多水花,渐渐清晰地近了,又快速地远去成不知所踪的模糊。他兴致勃勃地看着马路上漫过的雨水,他看着白茫茫的雨丝中楼群灰色的剪影,被一种看到了新世界的兴奋包围着。

公交车开过来了,王芃泽领着柱子排队上车,把雨伞收了,让柱子提着,他掏出钱去买票,接过票根塞进口袋里。柱子望着王芃泽,突然明白王芃泽是个属于城市的人,当他站在城市的背景下,当他穿过城市的人群,当他坐下来侧脸望着城市的雨,那种从生命深处流露而出的坦然与孤独、熟悉与陌生,都要比他站在乡村的田野里所展现出来的魅力来得更为自由和充分。

就在那一天,柱子的生命中陡然间多了一种向往,他隐约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轮廓。

王芃泽领着柱子转了两趟车,才到达要去的那家医院。柱子早就迷了方向,紧紧地跟着王芃泽。王芃泽连路都不用问,只是向医院的挂号室问了个高教授的办公室地址,便领着柱子上楼去了。

挂号室外边是休息区,有许多等待的病人和家属。当王芃泽向挂号室询问的时候,工作人员一听是找高教授,便殷勤地说得尽量详细,用手比划着,唯恐王芃泽找不到。

那时候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女大夫正陪着一位病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让病人在休息区里坐下后,她转过身,手插在口袋里优雅地往回走,突然间注意到了王芃泽的背影,满眼疑惑地看着。柱子无意中回头,看到了那双眼。

王芃泽问完了地址,头也未回地拉着柱子往楼梯走。转弯时柱子转过头来看,那位女大夫已经快步走到了楼梯口,追随着王芃泽的背影仔细看。

王芃泽早已和高教授联系过,一听王芃泽的自我介绍,满头白发的高教授颤巍巍地站起来迎接。王芃泽急忙走过去搀扶住高教授的手,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心想看样子高教授已经老得眼神都不行了,怎么给柱子看病呀?

高教授似乎看出了王芃泽的疑惑,笑着解释道:

“你放心,我如今只是在这里做顾问,这孩子的病我得安排其他医生看。我就算有心,却也是无力了呀。”

高教授拿起笔写了个纸条,递给王芃泽。

“你去找这个科室的林大夫。林大夫是专家,也是我最好的学生,一定会认真帮你的。”

王芃泽尴尬地向高教授表达歉意和谢意,又寒暄了一会儿,才领着柱子走出去。

两人找到高教授写在纸上的那个房间,门开着,里面有两个男大夫,其中一个正在询问一个病人的病情,另一个在往纸上写着什么。

王芃泽敲了敲门,问:“请问林大夫在么?”

两个大夫还未说话,一阵脚步声已经从里间传过来,一个女大夫快步走了出来,白大褂白口罩把身体遮得严严的,但是柱子一眼便认出了那双眼神。

柱子碰了碰王芃泽的手,想提醒他注意,正要喊“叔”,突然看到女大夫眼睛一亮,充满惊喜地低声道:

“芃泽。”

然后摘了口罩,俏丽的脸上因兴奋而更显神采。

“真的是你呀!”

柱子感到王芃泽猛然间紧张起来。
5

从那一刻开始,王芃泽似乎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在给双方做简单介绍的时候,带着一种顾虑重重的拘谨。

“这是柱子。柱子,这是你林阿姨。”

林慧珍微笑着向柱子点了一下头,用一种超越了寒暄的口吻热情地问候。

“你好,柱子。”

柱子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问候,不知该如何反应,一下子尴尬起来。

林慧珍注意到了,立即戴上口罩,轻声对二人说:“跟我来吧。”她的目光投向王芃泽的时候,即使是短短的一瞥,也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或深或浅的诚挚的笑意,话音未落,便转身匆匆地往里间走。

柱子看了一下王芃泽,王芃泽正凝神注视着林慧珍的背影,眼神中似乎藏了数不清的记忆。柱子以为王芃泽会在此刻告诉他如何应对别人的问候,或者伸手过来拍他的肩或头,示意这个小尴尬不必在意,可是王芃泽完全没有想到这些。王芃泽似乎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困境,末了,低沉而含糊地说了一声:“走吧。”

填写病历卡的时候,林慧珍问柱子的全名。柱子回答:“王玉柱。”

林慧珍飞快地写下这个名字,但是有些惊讶,疑惑地抬起头来望了一下王芃泽。王芃泽慌忙解释道:“柱子是我的干儿子。我的亲生儿子还小着呢,才3岁。”

林慧珍笑得低下头去,控制住情绪,又抬头对王芃泽说:“我倒希望你有个像柱子这么大的亲生儿子,都快40岁的人了。”

林慧珍又问柱子:“你的伤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柱子回答:“被狼咬的?”

“什么?”林慧珍神色恍然,一脸迷茫,目光又转向王芃泽,“芃泽,怎么回事呀?”

王芃泽看上去似乎不太愿意解释,无措的目光四处游移着,简单地把那一天柱子与狼搏斗的故事讲了一遍,放在膝盖上的两只大手把裤子都揉皱了。末了,望着林慧珍,笑着说了一句与故事无关的话。

“没想到你如愿以偿地回到北京了,还成了骨科专家。”

林慧珍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扶着柱子到一个可以斜躺的椅子上坐下,把他的左臂安放在扶手上,站起来,想了一下,才面色沉重地低声道:

“随波逐流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命运不是在自己手中的。”

端着一个盛着医疗器械的托盘走回来的时候,林慧珍又笑着问王芃泽: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骨科工作有点滑稽呀。一个弱女子,天天拿着锯子锤子钻子。”

王芃泽没反应,柱子倒是被吓了一跳,急忙仔细看这个房间,果然放着林慧珍说的那些器具。

林慧珍看到柱子的神情,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对柱子说道:

“不用怕,阿姨是治病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坐下来后,又道:

“何况你是个小英雄呢,才不会怕这些。你和你王叔叔很像呀,我们年轻的时候遇到狼,他也是挡在我的前面。”

王芃泽坐在远远的椅子上,被林慧珍的身影挡住了,柱子歪了头去看。王芃泽注意到了,像是被人窥见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掩饰性地对柱子笑了一下,转过头去。

林慧珍开始为柱子检查病情,变得不苟言笑起来。王芃泽换了个位置,坐下来仔细地盯着柱子的左臂。林慧珍的手在那只左臂上边认真地揉捏着,一边向柱子低声询问。柱子近距离地看着林慧珍严肃的眼神、额头的汗水、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他感觉到林慧珍的手为了给人治病而变得强劲有力。

这是一个柱子以前从未见过的事业型的女人。柱子对林慧珍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他从心底里尊重她,他认为林慧珍是文明的、友善的、让人放心的一个人,他甚至担心自己木讷的反应会辜负了她的热情与细心;可是看到王芃泽前后判若两人,在林慧珍面前失去了从前的熟练与老练,又让柱子觉得林慧珍是令人敬畏的,似乎有着强硬的隐藏的另一面,那是令人不可接近的。

林慧珍突然说了一声:“给我换个听诊器。”声音干脆利落,像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命令。

王芃泽站起,伸手去拿桌子上的听诊器。然而林慧珍的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房间里一个年轻大夫立即用托盘端了一个听诊器走到了王芃泽的身后,被王芃泽的大块头挡住了路。王芃泽急忙侧身避让,不小心胳膊肘撞到了桌子上的一个托盘,托盘又撞到了另一个竖着的器械,倒下去,砸得一排镊子剪子和钳子蹦跳起来,纷纷掉落到地上。

王芃泽正要弯腰去捡,林慧珍命令道:“你坐着别动,让小张捡吧。”

王芃泽尴尬地站着。

柱子担心地望着王芃泽,一种心酸的感觉就这样越来越浓地涌了过来。

检查完之后,林慧珍并没有谈柱子的病情,对王芃泽说:“我要带柱子去拍个片子,你要一起去呢,还是在这里等?”

王芃泽提起放在椅子上的装了自己和柱子生活用品的包,背在背上,和林慧珍一起走到走廊里。

林慧珍把双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与王芃泽并肩走着,走路的姿势快而优雅。柱子跟在后边看到了,觉得王芃泽背个背包很不相配,就上前去把行李从他肩上拿下来,挎在自己肩上。说:“叔,我来拿行李吧。”

王芃泽一听,愣是又把行李夺了回来。

“你现在是病人,好好配合大夫检查就行了。”

林慧珍笑道:“你们还没有找旅馆吧?”

王芃泽回答:“下了火车就直接奔这里来了,看完病再去找。”

林慧珍停下来,一脸笑意地望着王芃泽。

“我可不让你们去住旅馆,你们必须到我家去住。能省就省点儿吧,这可是北京。”

“住你家?”王芃泽觉得惊讶,想起了什么,问:“你……”欲言又止。

林慧珍知道王芃泽要问什么,笑容一下子变得勉强了。

“我只能一个人回北京,后来就离婚了。”

似乎触到了伤心事,林慧珍快步走在王芃泽的前面,继续说道:

“我女儿现在上初中,我没有时间管她,就让她住校了。你和柱子可以住她的房间。”

王芃泽回头望了一眼柱子,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柱子很少看到王芃泽如此犹豫不决,但是自己什么也不懂,给不出任何答案。

柱子等检查结果等了很长的时间,几乎用去了整个下午。开始时王芃泽陪他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那时候林慧珍和高教授正在办公室里讨论柱子的病情,两人默默无语地等了半个小时,王芃泽好几次扭头看柱子,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林慧珍打开门出来,喊王芃泽进去。王芃泽站起身,走了两步又转过来俯身拍拍柱子的头,轻声说:

“柱子,坐在这里看好行李,不要乱跑啊。”

王芃泽进去已经很久了,柱子数着时间,看着它们一分一秒地流走。此刻王芃泽不在身边,他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们,带着城市特有的冷漠面无表情地走过,突然间强烈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身在异乡,这让他感到凄凉。

似乎有争执的声音从高教授的办公室里传出来,柱子侧耳听,什么都听不清,他心中渐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站起来,忘了拿行李,径自走到走廊上最近的窗口,隔着窗玻璃望着外面落雨的城市。他看得到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街,交警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自行车铃声闹哄哄地响着。

柱子低头看自己软弱无力的左臂,用右手扳直了,一松手,又成了翘翘的样子。他开始害怕,这种感觉越积越重,这是左臂出事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遇到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16岁,他就因为一次冲动而让自己成了残疾人,或许他还要活60年,或许70年,不管多少年,在以后茫茫未知的人生中,不管身边有没有王芃泽的照顾,他都将不得不每天面对着自己残疾的左臂,这是个不会改变的事实。

就在上午,他还对未来充满憧憬,他幻想着有一天融入城市,像王芃泽一样地生活,然而现在左臂的残疾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让他清醒地意识到那些梦想是多么的遥不可及。他突然对这里感到厌烦,北京,他从小就反复听说过的地方,能够来一次已经是从不敢渴望的惊喜了,此刻他宁愿回到自己的山村里去,在那里生,在那里死。

他沿着走廊换了一个又一个窗口,痛苦地张望着外面的一切。最后他站在走廊的尽头,望着外面世界潇潇的雨,一直站到下午将近。

直到他听到王芃泽的声音,在走廊的另一端大声喊:“柱子。”

王芃泽提着行李,高大的身影小跑着来到柱子跟前:“不是说了让你别乱跑嘛,这些地方你不熟悉。”

但是王芃泽注意到了柱子红红的眼眶,愣了一下,扶着柱子倚着窗口站定,望了望外面阴沉的雨帘,轻声问:

“怎么了柱子?”

柱子问王芃泽:“叔,我的胳膊是不是治不好了?”

“你别乱猜。”王芃泽笑着安慰他,“后天上午,你林阿姨给你做手术。”

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王芃泽又问:

“柱子,你是不是后悔了?或者害怕了?”

柱子回答:“没有。”

王芃泽认真地望着柱子,似乎能看出他内心深处的胆怯。

“如果有,说出来不丢人。你要记住我以前给你讲过的话,我说到的,一定会做到。”

林慧珍的家里整洁得似乎一尘不染,王芃泽站在门口恍然道:

“糟了,我忘了买两双拖鞋了,你家里一定没有我和柱子能穿的大拖鞋吧。”

林慧珍笑着打开自己的大挎包。

“你们是大男人嘛,当然不会记得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还好我是个小女人,贪了些小便宜,顺手从医院拿了一些回来。”

一边说话,一边从包里拿出两双拖鞋,还有牙刷和毛巾。

林慧珍带王芃泽和柱子参观她女儿的房间,抱歉地解释道:

“我女儿的床太小,只好委屈你们晚上在地板上打地铺了。”

林慧珍要去厨房做晚饭,对王芃泽说你们可以先去客厅看会儿电视。林慧珍的客厅里有一台小小的红梅牌黑白电视机,这让柱子惊喜万分,他们整个湾子村还没有一台电视机,他只在乡政府和镇上看见过,信号还不好,呲呲呲地净是雪花。而林慧珍的电视机被王芃泽插上电摁了开关后,图像清晰无比。

柱子问王芃泽为什么这台电视机这么清晰。王芃泽还没回答,林慧珍正从厨房走出来,随口笑道:“因为这是北京嘛,什么都是好的。”从二人身边经过时,又说,“柱子你好好读书吧,以后你也到城市里生活。”

柱子说:“我来不了城市。”

“怎么来不了,你只要把书读好,再有你王叔叔帮你,就有希望呀。”说话时,林慧珍已经走到沙发这边来,站在王芃泽背后,继续说道:

“柱子,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远比一只胳膊有力量。”

柱子觉得这番话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疑惑地转头望向王芃泽。王芃泽不说话,只是望着柱子笑。

林慧珍拍了拍王芃泽的肩膀,悄声道:

“芃泽,你来帮我一下,我一个人太慢了。”

王芃泽立即起身,到厨房去。林慧珍笑着命令他举起手站好,王芃泽便听话地站定了,投降似的举着双手。林慧珍帮他系上围裙,又帮他挽起袖子。王芃泽拿起菜刀切菜,厨房里顿时欢声笑语。

柱子侧过头就能看到厨房里王芃泽和林慧珍的背影,一大一小地并排站着。等笑声低了之后他转过头来看电视,顿觉索然无味,怔怔地什么也没看进去。

晚饭吃得比较沉闷,当着柱子的面,林慧珍似乎有些顾虑,只询问了王芃泽工作上的事情。王芃泽几句就说完了,似乎担心柱子不好意思多吃,不停地动手把菜夹到柱子的碗里。中间林慧珍试探着问道:

“伯父伯母还好么?”

王芃泽如被雷击一般,顿时愣住了,慌乱地摇摇头,低声道:

“我爸爸没能幸运地活下来,我妈妈……”

林慧珍一下子红了眼圈,转过身去用毛巾擦掉眼泪,擦了一次又一次。

王芃泽突然很急切地想支开柱子,看到他把最后一口饭拨进嘴里,便立即说道:

“柱子你早点儿睡觉去吧。我和你林阿姨好多年没见了,要聊一会儿再去睡。”

其实柱子听到王芃泽的那句话时,心里也难受得不行,一听王芃泽这样安排,赶紧站起来向房间走去。林慧珍跟了上来,要去房间帮柱子铺被褥。

林慧珍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床单,又铺了一床褥子,仔细地抻平了,再铺上一张凉席,正要站起去拿毛巾被,看到柱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柱子你在想什么?”

柱子问:“林阿姨,你说你和我叔以前也遇到过狼?”

“那是以前我们下乡劳动改造的时候,我干农活儿太慢,你王叔叔就帮我一直到天黑,结果回村的路上遇到了狼。你王叔叔一直护着我,护了一路。”

林慧珍拿出毛巾被,丢在地铺上,坐下来撩着乱了的头发,若有所思地道:

“你王叔叔那时候年轻气盛,不管多么危险的事都敢挺身而出。可是鲁莽归鲁莽,这辈子肯为我舍身而出的人,就这么一个了。”

林慧珍随手带上门出去了。柱子哪里能睡得着,耐着性子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后,爬起来,耳朵贴向房门,仔细地听外面的动静。

声音太小,含糊不清,柱子猜测王芃泽和林慧珍一定在聊年轻时候的事情,聊了很久。最后柱子困了,正想走回来睡觉,突然清晰地听到林慧珍问了一句:“就是说你没有把情况给柱子说清楚?”

柱子很惊讶,紧紧贴近房门仔细听。但是后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似乎王芃泽在警告林慧珍要小声。

很晚了,王芃泽才进来睡觉,熄了灯,挨着柱子躺下后,把柱子的毛巾被重新盖了盖,然后侧躺着,头枕在手臂上,借着窗外路灯的光看柱子的脸,似乎并不想立刻就睡。

柱子睁开眼睛,看到王芃泽的双眼有些浮肿。

王芃泽惊讶道:“你没睡?”

柱子本来想问王芃泽有什么事没有给自己说清楚,可是转念一想,王芃泽一定有不便说的原因,再说自己偷听别人谈话也不光彩。想了想,问了另一个问题:

“叔,你以前护着林阿姨的时候,有没有被狼咬伤呀?”

“没有。”

“那搏斗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柱子强行拉着王芃泽的胳膊要看有没有伤疤,王芃泽笑道:“那只狼根本就没扑过来,我和谁搏斗去。”

柱子又问:“你为什么在那么危险的时候护着林阿姨,你们关系很好么?”

王芃泽望着幽暗的天花板,在房间的微光中,他脸上浅浅的笑意仿佛陷入了回忆。

“你林阿姨,当年是我的淑?布里迪赫德。”

柱子身子一震,匆忙把手从王芃泽的胳膊上缩了回来。他如陷冰窟,瞬间从王芃泽的身边落向一个无底的深渊,而那张原本熟悉的脸越发遥远起来,陌生得似乎他从来就没有看清过。
6

这一晚三个人都没有睡好,林慧珍在床上翻来覆去,被纷繁的往事纠缠得彻夜难眠;另一个房间里,柱子和王芃泽安静地躺着,各自想着心事,听着外面无休无止的城市的声音。凌晨的时候,柱子才觉得困了,那时听到王芃泽悄悄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又回来。柱子紧闭双眼假装睡着。王芃泽凑近柱子的脸,确认已经睡着了,就帮他掖好毛巾被,这才侧过身去。听到王芃泽轻微的鼾声时,柱子的眼泪流了下来。

林慧珍按时起床去上班,困倦地经过王芃泽和柱子的房间时,看到门没有关好,半开着。她忍不住悄悄地望向里面的两个大男人,王芃泽和柱子的睡姿一模一样,像两个毫无察觉的孩子。她的目光在王芃泽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就那么抱着双臂观察着,脸上渐渐有了一种安详的笑意。

一直睡到上午11点,王芃泽才醒过来,摸到手表看了看,惊讶地赶紧坐起来。怕吵醒柱子,于是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刷牙洗脸。他回到客厅,看到桌子上林慧珍早上买来的豆浆油条已经凉了,他坐下来注视着,独自笑了笑。又走到窗口,看到天已经放晴了,小区的门口有人推着小车卖菜卖肉,便在林慧珍的厨房里找到一个菜篮子,换了鞋下楼去。

走出楼梯时,王芃泽突然想回头望一眼林慧珍的这个家,于是转身,仰起头,看到柱子正在三楼的玻璃窗里望着自己。王芃泽微笑着向柱子调皮地挥手,却看到柱子愣愣地站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待柱子想起来挥手时,王芃泽已经转过身向小区门口走去了。一个原本天天忙着科学研究工作的高高大大的中年男人,此刻提了一个菜篮子,突然间变得家长里短起来,这让柱子觉得很有趣,嘿一声笑出声来。可是突然又觉得心酸,只笑了一下,嘴角便僵住了。

柱子一直望着王芃泽,拣菜,付钱,提着一篮子菜走回来,一边走一边向这里张望,渐渐走到楼下看不见的地方,楼梯上传来上楼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了,王芃泽一边换拖鞋一边问柱子:

“刚刚我向你打招呼,你怎么理都不理?”

两人一起整理地上的被褥,王芃泽教柱子如何把褥子叠成豆腐块,三下两下叠好了,放进柜子里。王芃泽到客厅去把电视打开,对柱子说:

“你看电视吧,我做饭。你要是现在饿,就先吃桌子上的油条,那是你林阿姨早上买给我们的。”

柱子不想看电视,走到厨房门口,探头进去,看到王芃泽系着围裙的样子。

柱子说:“叔,你教我做饭吧?”

王芃泽帮柱子系上另一个围裙,帮他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两人便成了同样的装扮。柱子择菜洗菜剥蒜,王芃泽切菜切肉。王芃泽烧菜时,柱子帮忙递酱油瓶,在林慧珍的一排花花绿绿的调料中仔细寻找王芃泽要的那一包,把空盘子放到王芃泽手里,又接过烧好的菜送到客厅里。这是柱子梦想过的一种情景,昨天晚上看到厨房里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时,他多么希望那个小的身影是自己,虽然他知道这永远都不可能。

中午林慧珍回家时顺路买了许多菜,可是推开门后看到午饭已经做好了,王芃泽和柱子正坐在桌边乖乖地等待。林慧珍惊喜不已,感慨说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自在过了。

这顿午饭是林慧珍许多年来胃口最好的一次,她拿出一瓶五粮液,给三个人每人倒了一杯。柱子看到王芃泽毫不推辞地接过了,喊起来:“叔,赵师傅不是说你肝脏不好不能喝酒么?”

王芃泽辩解道:“偶尔喝一杯没关系。再说这么好的酒,当然要尝尝了。”

可是林慧珍夺过了酒杯,把三杯酒都倒进一个茶杯里,说:“还是都不要喝了,我们喝饮料。”

林慧珍把茶杯里的酒拿到厨房倒进水槽里,又走回来坐下。王芃泽心疼酒,责怪柱子道:“瞧瞧,都是你一句话,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不可惜。”林慧珍道,“来路不光明,是患者家属硬要送给我的东西。”

林慧珍夹了一些菜到碗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微皱着眉头问王芃泽:

“芃泽,你有没有觉得我越来越市侩了?”

王芃泽回答:“我只是看到你活得不容易。”

林慧珍释然地笑,叹了口气又说:

“你一定也不容易吧?肝脏不好,那都是你自己愁出来的。”

王芃泽没有否认,面无表情地夹菜,看到柱子又在紧盯着自己,无奈地用筷子敲敲他的碗,道:“吃饭,别老看着我。”

柱子不得不佩服林慧珍的聪明,她果然是最了解王芃泽的人。

过了一会儿,林慧珍又说:

“其实想想也没有什么值得发愁的,那些生不如死的年代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的柴米油盐算得了什么。”

午饭后,林慧珍要去银行,问王芃泽要不要出去走动走动,王芃泽不去,说要留在家里洗碗。林慧珍又问柱子,柱子本来想陪王芃泽在家里洗碗,但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跟着林慧珍出去了。

一路上林慧珍指着路两旁的建筑物不停地给柱子介绍。在银行排队取了钱,回来的路上,林慧珍问柱子:“柱子,你一直都不爱说话么?”

柱子点点头,突然问道:

“林阿姨,做过手术后,我的手能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么?”

林慧珍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柱子,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跟你说明白了也好。”

林慧珍和柱子走到路边人少处,看到雨后的水泥花坛边缘很干净,就拉着柱子坐下来,对他说:

“柱子,医学并不是万能的。昨天检查过之后,我们发现你的左臂骨骼碎得比较严重,有些韧带也断了,根本无法恢复。但是你王叔叔坚持能恢复多少就恢复多少,在他强烈要求之下,我们就把手术的性质改动了。明天你要做的,其实是个矫形手术。”

柱子听了,并没有觉得多难受,或许是因为早已隐约预料到这个结果,或许是他想知道的东西并不在此,他只是问:“什么是矫形手术?”

“就是做完之后,你的左臂会变得比现在直,但是功能上并不会有什么改观。你王叔叔选择的这种手术方式很昂贵,而且你的医疗费用不能报销,全部得你王叔叔自己出。其实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个手术根本没必要做。你王叔叔要报答你,这是对的,但是这笔钱完全可以用来为你做许多其他的事情,让你接受教育,为你找个工作,都比做这个手术更有意义。”

柱子“哦”了一声,坐着发愣。

林慧珍叹了口气,又道:“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我担心我对你讲这些会影响手术,但这手术的承担者是你,你有权利知道。”

柱子没有再说话,沉默不语地跟着林慧珍回到家里。林慧珍避开柱子,把取来的钱交给王芃泽。王芃泽要写张借条,林慧珍瞪了他一眼不让写,王芃泽还要说什么,林慧珍忙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然后指了指坐在客厅里的柱子。

出门上班时,林慧珍大声问王芃泽:“你们下午要做什么?”

王芃泽正和柱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回答道:“去百货公司,给柱子买双鞋。”

林慧珍听了有些担心,悄悄回头望了一眼柱子,又大声叮嘱道:“记得带上伞啊,下午还有雨。”

等林慧珍下楼梯的脚步声消失后,柱子歪过头看着王芃泽,问:

“你真要给我买皮鞋?”

“是啊。”王芃泽笑道,“我们住在你林阿姨这里,省了住旅馆的钱,当然可以买皮鞋了。”

下午果然又下雨了,当时两人正在站牌下等车,大雨说来就来,很快又成迷濛一片。王芃泽撑开伞,遮住柱子和自己。

两人一路无话,坐上公交车后都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街景。柱子希望这个城市最好永远都下雨,他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是一片霏霏的雨,下雨的时候一把伞就能撑起一方温暖的世界;而没有雨的时间里,这个城市总是冷漠而乏味。

公交车驶过一个空旷的地方,王芃泽突然拍着柱子的肩,在他耳边轻声说:

“柱子,这就是天安门广场。”

柱子顺着王芃泽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阴沉的天幕下的沉默的天安门,带着一种暗红的色泽越来越远地消失于车尾。

下车后,柱子突然对王芃泽说:

“叔,还是不买鞋了吧?”

“怎么了?”王芃泽在伞下推着柱子往前走,一边开玩笑道,“真是我的好儿子啊,可是干爸不用你这样来省钱。”

到了百货大楼门口,柱子又站住了,说:

“真的,我不想让你给我买鞋。”

王芃泽不由分说拉着柱子上了台阶。

“不是说好了么。”

试了一双又一双,售货员每次问怎么样,柱子都摇摇头,售货员问哪里不满意,柱子又说不出。王芃泽看到售货员的神情有些不耐烦,就解释说:“不知道原因是很正常的,因为感觉很难描述,恐怕只有做鞋的人才能讲清楚。”

后来王芃泽自己也不耐烦了,有一双皮鞋既好看又合脚,柱子仍在摇头,王芃泽不得不凑近柱子,低声道:“柱子,别让我为难,赶紧选一双。”

柱子低声回答:“不买了。”

王芃泽脸色一冷,重新恢复成一种威严,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那我帮你做主了,就这一双。”

王芃泽把鞋交给售货员让包起来,这时柱子腾地站了起来,带着一种愤怒望着王芃泽。这让王芃泽愣了一下,思忖着柱子想要干什么,很快便确定不会有什么威胁,于是转过身去继续付钱。付钱完毕转过来后,柱子不见了。

王芃泽大吃一惊,赶紧问售货员那孩子哪里去了。售货员指了一下楼梯的方向,说:“下楼了,应该是跑出去了吧。”王芃泽强压怒气,追下楼去。

一路寻找不见柱子的踪影,出了百货大楼后王芃泽害怕起来,心想柱子这孩子的精神中有种绝望情绪,发作起来什么都不顾,可别一激动真的跑不见了。王芃泽跑下台阶,望着眼前车流如织的马路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找,于是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忧心忡忡地大喊道:“柱子——柱子——”

正懊恼时,听到了柱子的声音:“叔。”

王芃泽急忙转身寻找,看到柱子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全身都湿透了。王芃泽忘记了生气,急忙跑过去用雨伞为柱子遮雨,心疼地抱怨道:

“这种小树怎么能挡住雨呢,你以为这是湾子村的大树呀。”

然后把鞋盒子递给柱子。

“拿着,这是你的皮鞋。”

可是柱子没有接,于是鞋盒子落到了路边的水中。柱子立即弯腰捡起来,塞到王芃泽的怀里,无比清晰地大声道:

“我不要你给我买的鞋,我也不要你给我付手术费,我不同意做这个手术,我也不用你照顾我。”

王芃泽似乎没有听明白,脸上的表情在几秒钟内变了许多种,最后满脸疑惑地问:

“你在说什么?”

柱子大声道:“你不用因为我帮了你一次,就在我身上花钱来补偿。我残废了是我的命,我不怨任何人。我娘怎么说那是她的事,我自己从来没有怨过你,你也不欠我什么,你可以心安了。”

王芃泽瞪大了眼睛,问:“是不是你林阿姨给你说什么了?”

柱子突然眼圈一热,眼泪流出来之前,他转身向远处跑去。王芃泽收了雨伞,在后边紧紧追赶,眼看着柱子越跑越快。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柱子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就停了下来。王芃泽在后边看到了,也停下来,弯下腰,一只胳膊夹着雨伞和鞋盒子,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能说话的时候,他就用手指着柱子,大声喊道:

“你随便跑吧,如果你能跑过两条街不迷路,如果你能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不挨饿,不受冻,不做乞丐,我就不给你买鞋,不给你花钱做手术,再也不照顾你。你跑吧。”

柱子举起袖子擦眼泪,背影在雨中不停地颤抖着。

有几个行人开始停下来看热闹。王芃泽努力让情绪平息下来,撑开伞,走过去遮住柱子,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拧干了水,塞到柱子手里让他擦眼泪。

王芃泽说:

“难道你真的认为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还债么?这是一个爸爸应该为儿子做的事情。谁让你是我干儿子呢,我做得心甘情愿,做这些事让我觉得很开心。”

柱子说:

“可实际上我对你来说只是个普通人。”

“不对。”王芃泽道,“你也不是普通人。这个伤本来应该在我的身上,你是我的恩人。”

回到家,两人换掉湿衣服。王芃泽往澡盆里放了热水,让柱子先洗澡,自己则蹲在洗手间的地上洗两个人的衣服,中间走过来一定要帮柱子搓背。王芃泽洗澡的时候,柱子也在洗手间外面问:“叔,我也帮你搓背吧?”王芃泽招手让他进来,自己坐在澡盆边沿,背对着柱子让他搓。

两人一同默默无声地做了晚饭,等林慧珍回家的时间里,就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王芃泽突然动情地伸手过去,把柱子的头搂过来,让他依偎在自己的怀里,一直到林慧珍推门进来都没有松开。

林慧珍看到了,不解地望着。

章节评论 (0)

暂无评论,快来发表第一条评论吧!

阅读设置

《爱人随风而来》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