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道斜阳(1)
第一章 古道斜阳
江南严州,古道蜿蜒,斜阳如醉。
落日熔金,将天际浸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一辆马车悠悠行驶在城外官道,车轮碾过尘土,声音细碎而悠长。
“老爷,严州城快到了。”前方驾驭马车的老者声音沉稳而恭敬,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哦?”车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撩开车帘,原本闭目养神的人缓缓探身。他面容清雅,如玉雕琢,岁月在眼角留下细痕,反添其沉稳深邃。琥珀色的眼眸似深潭,清澈又幽秘,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温柔与多情。山羊胡须随风轻拂,乌发间银丝隐现,整齐束于脑后,以白玉簪子固定,一派清逸风姿。
车夫觉出身后动静,接着一缕淡雅幽香随风而至。不必回头,便知是自家老爷:“老爷,您怎出来了?严州城片刻即至。”
老爷唇角微扬,笑意淡远:“车内闷坐一日,出来透透气罢。武师爷,你专心驾车便是。”说着,他已轻盈落座于老者身侧,一手扶辕,一手捋须,目光悠然投向道旁暮色。
武师爷虽执缰驾车,眼睛却不时扫向身旁。暮色渐浓,那缕幽香随晚风而来,愈发浓郁,沁入心脾,悄然拂过心湖,荡起圈圈涟漪。
老爷一身青灰色衣袍,静坐车上,眉间倦意微露。夕阳余晖为他周身镀上柔和金边,清风拂面,似要拭去他面上倦色,又顽皮地撩动着他的鬓边碎发。他轻捋胡须,袖口精致的银线暗纹在光影中浮动;他仰首望天,窥见苍穹之上,一半是炽烈如火的熔金,一半是澄澈宁谧的深海。红蓝交织,映在他深潭般的眸底,眼中似有火焰跃动。
夕阳垂挂远山,此刻也敛尽过往锋芒,温煦如老者。天际熔金渐褪,深蓝悄然漫卷。日沉西山,他眸底的火焰悄然隐没,复归往日古井般的沉寂。
这刹那的波澜,武师爷自无从察觉,老爷总惯于将心绪深藏。在他眼中,他敬若神明的老爷,此刻静坐身旁,微仰着头,凝望远处苍穹。夕阳为他的鬓发勾勒金边,他的眼中映着流彩般的光。晚风温柔,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完满。
世界仿佛静默下来,唯有马蹄踏地、车辙吱呀与马儿的鼻息交织,奏出一曲悠长小调。
马车缓缓驶过烟柳画桥。流水潺潺,杨柳拂波,桥下传来初夏蛙鸣。远处,严州城门的轮廓已依稀可辨。严州,近在眼前了。
进入城门,两人从马车上款款而下,漫步于街道之上。老爷走在前方,步履轻盈,优雅从容,似踏无形韵律。武师爷牵着马,默默跟在后方,目光始终追随身前身影。
路上行人匆匆,几颗寥落星辰缀在夜空。街道两旁透出融融灯火,为这清冷的夜添了几分暖意。两人在一家客栈前停下脚步。“今日暂且在此落脚歇息,明日再做打算。”老爷声音淡然。
踏入客栈大门,伙计正百无聊赖敲打着算盘,一见客至,忙堆笑迎上。只见当先一位老者身着青灰衣袍,气宇不凡,宛如画中雅士;另一位穿着朴素,落后半步,显然是随从。
“二位客官可是住店?”伙计热情问道。
“嗯。”武师爷应声上前。伙计见两人气质不凡,不敢怠慢,很快安排妥当。
伙计引着二人踩着实木楼梯拾级而上,很快找到房间。“这便是您二位的房间,二位稍候,小人这就去备膳。”
屋内陈设整洁,轩窗洞开。武师爷整理行囊,老爷则缓步踱至窗前,遥望夜色。街市行人愈稀,星子渐密,一轮明月悄然悬空,皎洁清辉漫入窗棂,温柔笼上他的面颊,平添几分朦胧。
武师爷铺好床褥,回身望去,见自家老爷静立于月华之中,身影分外皎洁出尘。
“哒哒哒”,敲门声忽起,武师爷开门,原是伙计送饭来了。
“二位请慢用。”伙计摆好饭菜,提着篮子,轻轻带上门离去了。
武师爷扫过桌上几碟清淡小菜,正合老爷口味。老爷姓钟,名灵毓,岭南殷富出身,自幼勤学,后得功名,平步青云,官至太傅。行事磊落光明,两袖清风,如今却因这莫须有之罪被黜,到这严州终老。念及此,武师爷心中酸涩难平。
“老爷,该用饭了。”武师爷藏好心绪,朝窗边轻唤。
“嗯。”老爷应声,目光从窗外收回,行至桌边落座,“武师爷,你也坐下同用。”
“老爷,这——”武师爷面露踌躇。
老爷轻叹,琥珀色的眼眸定定望来:“你我相伴多年,老夫早视你为挚友,何必拘泥虚礼?况且……老夫如今已非官身,‘老爷’二字,也不必再提。”
目光相接,武师爷看见对方眼中的真切与些许寥落,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老爷,皇上只是一时糊涂,想必……”
“罢了,”老爷打断他,“未来之事,岂能预料?何必多言。你赶了一天车,快些坐下。”说着,便拉过武师爷的手,引他坐下。
被老爷牵着手,武师爷不敢再做推辞,依言坐下。见老爷唇角漾起浅笑,清雅如月下莲绽,心绪飘荡。
饭毕,武师爷唤伙计收拾干净。
老爷已倚在案边,手持书卷细读。武师爷端来热水置于脚边,道:“老爷,洗洗脚,早些安歇吧。”
“嗯。”老爷应着。
武师爷蹲下身,捧起老爷一只脚正欲为其脱鞋,却被对方制止:“还是老夫自己来罢,你也累了,早些回房歇息。”
武师爷垂首不语,手上动作未曾停下。老爷轻叹一声,也不再做阻拦。布鞋云袜褪去,一双光洁白皙的脚便露了出来。
“老爷,水温可好?”武师爷将一只脚轻放入盆。
“嗯,正好。”老爷答道。
武师爷不再多言,细细为对方洗濯双足。他凝视着这双曾踏遍山河的脚,此刻温顺地蜷在自己掌心,他心中涌起万般滋味——疼惜、敬爱,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愫。
“武师爷,你随老夫多少光景了?”老爷的声音忽然传来。
“自老爷知任庐州,小人便追随左右,算来……快二十五载了。”武师爷声音微涩。
“是啊,二十五载了。”老爷若有所思,轻叹一声,“这些年,难为你了。既为师爷,又为管家,若无你,老夫真不知如何是好。”
“老爷知遇之恩,小人无以为报。能服侍老爷,乃我之福分,何言辛苦?”武师爷言辞恳切。
“武师爷,”老爷垂眸看他,问道,“这些年,你就未曾想过成家么?”
武师爷心头一颤,猛然抬头,正撞进老爷那双含笑的眼眸,温暖而关切。“老爷,您已问询多次。您未成家,我岂能成家?此生,小人惟愿追随老爷,您到哪,我便到哪,终身侍奉左右。”武师爷语气坚决。
老爷轻叹一声,目光移向窗外,似在沉思。
武师爷低头:“老爷,明日我去们在这城中寻一处宅邸,也好在此安顿。”
“嗯。”
濯足毕,武师爷抬头,却见老爷书卷搁于膝上,一手扶腮,双目微阖,倚在桌边,已然沉沉睡去。烛光映着他安详的睡容,宛若一幅静谧的画卷。
不忍惊扰,武师爷取过棉布,仔细为他拭干双足,轻轻抽出其手中书卷。随后俯身,将其略显清瘦的身体稳稳抱起。老爷依旧沉睡,身体柔软地偎在他怀中。武师爷小心将老爷安置床上,取下他头上玉簪,解开束发飘带,霎时,如瀑青丝倾泻而下,恍若墨色绸缎。他细细为老爷褪去外袍,扶其安稳躺于枕上,覆好锦被。
武师爷立于床沿,凝视着老爷沉静的睡颜。清风入户,撩动心弦。情之所至,他俯下身,在老爷光洁的额间印下一个轻柔而深情的吻,久久流连,仿佛时光也为之凝驻。许久,他才缓缓直起身。
“愿您好梦,老爷。”他于心中默祷。
起身关小窗扉,吹熄摇曳的烛火。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幽暗,唯余如霜月色透过窗棂,静静铺洒一地银辉。万籁俱寂,安宁而美好。
翌日,窗外人声渐嘈。老爷从梦中醒来,悠悠睁眼,揉去惺忪,目光投向窗外。天色早已大亮,一轮红日跃出地平,金辉泼洒人间。
他正欲起身,一阵轻叩传来,武师爷端着热水推门而入,轻声道:“老爷,您醒了?”
“嗯。”老爷缓缓坐起,一边穿鞋,一边抬眼望向武师爷,“什么时辰了?”
武师爷将水盆稳稳置于盆架上:“回老爷,已是卯时。早膳稍后便到。”他快步行至窗边,轻轻合拢窗扉。喧嚣顿消,室内霎时安静下来。
“嗯。”老爷点头,起身踱至镜前。镜中映出一张略显倦意却依旧端凝的面容。他怔怔凝视着镜中人物,片刻,才伸手取过木梳。
“老爷,我来吧。”武师爷立于身后,声音温和。
老爷未语,只微微颔首,将木梳递过。武师爷双手捧起那细密柔顺的青丝,梳齿从额前缓缓滑向发尾,动作轻柔,宛若春风拂过新柳。
指尖穿过发间,银丝倏忽闪现,武师爷手微微一顿,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点霜痕掩入墨色深处。
“又见白发了?”老爷似是洞悉他心思,轻叹一声,目光落在镜中武师爷的倒影上,“人生如朽木,生老病死本是天道,人力岂能相抗?武师爷,你又何必苦费心力,替老夫遮掩这年岁的印记?”
武师爷默然,凝望着镜中老爷的面容。那唇角分明噙着淡笑,眸色却如深潭,幽邃难测——是在叹惋逝水年华,抑或感喟命运无常?他轻轻摇头:“老爷,您容颜未老,心志岂可先衰?”
“你随我多年,汝已非壮年,老夫亦不复昔时,”老爷缓缓道,“此番来严州,既是奉旨,也是为你我寻一处终老之地。”
武师爷心头一涩。不知何时,记忆中那位意气风发、眸映星辉的老爷,鬓发已悄然染上霜华。是真的老了,年逾知命,纵使养尊处优,也难敌风霜蚀刻,眼角爬上细纹。
他读得懂老爷的寥落与心灰。宦海沉浮,纵然心向光明,终究难抵无边暗涌。
两人各怀心事,俱是无言。
武师爷指尖轻拢慢捻,将发丝束好,系上精致发带,再簪入温润玉簪。
老爷缓缓起身,行至盆架前,掬水净面。武师爷悄然退后,轻轻阖上门扉,心中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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