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 -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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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上午,阳光透过学校教室的窗户洒进来,照在空荡荡的木桌上。王兵坐在讲台边,眼睛不时瞟向门口。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王兵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脸上却始终绷着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王老师,我们来啦!"田支书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
教室门被推开,田支书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田支书五十多岁,精瘦的身材,脸上皱纹不少,但精神矍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走路带风。
"王老师,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李小翠,李大队的闺女。小翠,这就是咱们村学校的王老师。"田支书一手指着王兵,一手向身后的女子示意。
正是前几天送豆角来的那位姑娘,李小翠二十三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皮肤被太阳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鼻梁高挺,嘴唇红润。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碎花上衣,下身是一条深色长裤,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显得干净利落。
"王老师好。"李小翠微微低头,声音清脆,眼睛却不时偷瞄王兵,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前天送的豆角您吃了吗?那可是我家地里刚摘的,特别新鲜。"
"吃了,谢谢。"
王兵点头致意,语气平淡,脸上的表情略显僵硬。他回忆起那天遇到李小翠,她手提一篮新鲜豆角,执意要他带些回去给张爷爷尝鲜。
当时他只当是村里人的热情好客,没往别处想。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田支书环顾教室,大手一挥:"这学校环境还行吧,要谢谢王老师给孩子们传授知识。
"农村条件有限,辛苦王老师了,孩子们都很感谢你。
田支书看看表咳嗽两声:"哎呀,我突然想起来大队还有事,你们年轻人聊,我回先去大队一躺。"说完,不等两人反应,便快步走出了教室,脚步声渐行渐远。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和几只从窗外飞进来的蜜蜂嗡嗡作响。
李小翠站在讲台前,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脸上的红晕更深了。王兵靠在窗台上,双臂交叉在胸前,表情冷淡。
"王老师,您在这教书还习惯吗?"李小翠打破沉默,声音轻柔。
"还行。"王兵简短地回答,目光依然看向窗外。
李小翠走到窗边,顺着王兵的目光看去:"你在看什么呢?"
王兵收回目光,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看看风景。"
"这儿的风景确实好,特别是晚上,星星可多了。"李小翠微笑着说,"我记得小时候,常坐在院子里数星星,一数就数睡着了。"
王兵轻轻点头,没有接话。他脑海中浮现出老支书的身影,想起每晚两人在田间小路上散步时,老人指着天空给他讲解星座的情景。
李小翠似乎并不在意王兵的冷淡,继续热情地说着:"对了,王老师,我听说您喜欢下棋?我爹也爱下棋,常说村里没人能跟他对弈。您有空可以去我家坐坐,跟我爹下几盘。"
"谢谢,但我最近很忙,要备课。"王兵机械地回答。
李小翠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您忙完了再说。对了,我家菜园子里什么都有,您喜欢吃什么,我都可以给您送来。"
王兵皱了皱眉,不自在地移动了一下身体位置:"不用麻烦,我在食堂吃就行。"
"怎么会麻烦呢?"李小翠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农村人就喜欢招待客人,何况您还是教我们村孩子的老师。再说了,您天天吃食堂,哪有家常菜香啊?"
王兵无言以对,只能轻轻点头。他看向教室门口,希望田支书能快点回来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李小翠敏锐地察觉到了王兵的不自在,轻声说道:"王老师,您别有负担。我知道田支书的意思,但您不必有压力。我只是想跟您交个朋友,其他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王兵惊讶地看向李小翠,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阳光照在李小翠的脸上,映出她眼中的真诚和坦然。
"李大姐,我..."
王兵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我现在心里很乱,没法考虑这些事情。"
"我明白。"
李小翠微笑着点点头,
"您在村里人生地不熟的,需要时间适应。我只是想说,如果您需要一个朋友,我随时都在。"
王兵沉默了,心中泛起一阵波澜。他望向窗外,那里有老支书的家,有他们共度的温暖夜晚,有无法对外人言说的秘密。
"谢谢你的好意。"
王兵最终说道,声音低沉。
"不用谢。"
李小翠温和地回答,然后指着讲台上的书本问道:
"您在看什么书呢?"
王兵走到讲台前,拿起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一本小说,讲述一个人如何战胜困难,坚持自己的信念。"
"听起来很有趣,可以借我看看吗?"
李小翠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王兵犹豫了一下,把书递给她:"可以,不过要小心保管。"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李小翠接过书,仿佛捧着珍宝,"
王老师,您读过那么多书,一定见多识广。"
王兵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读书只是获取知识的一种方式,生活经验同样重要。"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话题从书籍到学校,从村里的风土人情到城市的生活。
随着谈话的深入,王兵的态度逐渐从冷淡变得平和,虽然仍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至少不再那么抗拒。
聊了近一个小时,远处传来脚步声,田支书又回来了。他满脸笑容地走进教室:
"怎么样?聊得如何?"
李小翠红着脸点点头,王兵则保持着平静的表情,没有回答。
"时间不早了,小翠,该回去帮你娘做饭了。"
田支书看了看表说道。
李小翠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对王兵说:
"王老师,谢谢您的书,我一定会尽快看完还给您。"
王兵点点头:"不急,慢慢看。"
王兵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向老支书的家。路上,他回想着与李小翠的谈话,内心五味杂陈。李小翠确实如老支书所说,善良、朴实,如果在其他情况下,也许他会欣赏这样的姑娘。但现在,他的心早已属于另一个人。
老支书正在整理院子里。王兵推门而入,看到老支书正在整理院子里,老人抬起头,看到王兵,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
"回来了?今天见到小翠了吧?"
老支书放下手里活,眼中闪烁着询问的光芒。
王兵点点头,走到老人身边坐下:"见到了。"
老支书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那你们聊得怎么样?"
王兵沉默片刻,然后轻声说道:
"爷爷,我做不到。我知道您希望我有个正常的未来,但我的心只属于您。"
老支书的笑容凝固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王兵的肩膀:"傻孩子,人生路长,谁说得准呢?至少,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随着秋日渐深,农场的蔬菜越发丰盈起来。李小翠隔三差五地提着篮子,踏着晨露或夕阳,出现在学校门口或王兵的宿舍前。篮子里总装着当季最新鲜的蔬果——刚摘的豆角,肥硕的茄子,脆嫩的黄瓜,或是一捧红艳艳的番茄。
"王老师,这是我家地里新摘的,您尝尝。"
李小翠将篮子递给王兵,脸颊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明亮如秋日的星子。
起初,王兵接过篮子时总带着几分局促与生疏,眼神飘忽,言语简短:
"谢谢,太麻烦你了。"
李小翠却不以为意,总会找些话题与他聊上几句:
"今年的豆角长得特别好,您炒着吃最香,加点辣椒,味道绝了。"
慢慢地,这样的互动成了日常。王兵从最初的敷衍应付,到后来会在教案上抬起头,与李小翠多说几句,询问她家中的农活,或讲述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李大姐,上次你送的那个南瓜,我煮了汤,味道很不错。"王兵主动提起。
李小翠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真的吗?我还担心您不会做饭呢!下次我教您做南瓜馅饼,我奶奶的独门配方。"
两人的谈话逐渐从简单的问候延伸到更多话题。李小翠会讲述村里的风土人情,王兵则分享城市的见闻和书本上的知识。李小翠的淳朴与热情,犹如一股清泉,悄然冲刷着王兵心中的坚冰。
"王老师,您读过那么多书,眼界比我们村里人宽广多了。"
王兵停下手中的笔:
"书本上的知识固然重要,但你们在田间地头的经验,我一辈子也学不来。"
李小翠抿嘴一笑:"那咱们正好互补,您教我认字读书,我教您种地打谷。"
这样的交往,田支书看在眼里,满意地点头;学校的同事看在眼里,人们开始谈论这对般配的年轻人。
而老支书张耀祖,则用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一个周末
"她的黄昏,王兵照例去老支书家中,两人在院子里品茶闲谈。老支书的脸庞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沧桑而平静。
"听说小翠姑娘常给你送菜啊。"老支书将一杯热茶推到王兵面前,语气平淡如往常。
王兵接过茶杯,手指触到老人粗糙的指节,一阵熟悉的颤栗涌上心头:"嗯,她人挺好的,很热心。"
"她家的地很肥沃,种出来的菜特别甜。"
老支书点燃烟袋,深深吸了一口,
娘当年也是村里有名的巧手,做得一手好饭菜。"
王兵抬头看向老支书,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释然。
"爷爷..."王兵刚开口,却被老支书轻轻打断。
"天凉了,别光顾着送菜,该添衣服了。"老支书轻拍王兵的手背,"年轻人,该往前看。"
那晚,王兵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亮了村庄的轮廓。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老支书慈祥的面容,又闪过李小翠明媚的笑靥。心脏在胸腔内沉重地跳动,仿佛被两股力量同时拉扯。
第二天,李小翠又来了,这次篮子里装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
"这是我家后山上的野柿子,比市场上卖的甜多了。"李小翠将最大最红的一个递给王兵,"您尝尝。"
王兵接过柿子,咬了一口,果肉香甜多汁,确实比他吃过的任何柿子都要美味。
"真好吃。"王兵由衷赞叹。
李小翠眼睛弯成了月牙:"您喜欢就好!过几天还能摘到更甜的呢。"
两人在校园的梧桐树下并肩而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微风拂过,吹起李小翠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王兵的心弦。
"李大姐,下次有空,带我去你家后山看看吧。"王兵突然说道。
李小翠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好啊!随时欢迎您来!"
从教学楼的窗口望出去,远处老支书的身影正缓缓走过田埂,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王兵的视线在两个方向间徘徊,心中百感交集。
那天晚上,王兵久违地写了一首诗,落款日期是1978年深秋,题目是《岔路》。
周日清晨,王兵早早起床,穿上最整洁的衬衫,去李小翠家赴约。
走在乡间小路上,晨雾还未散尽,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王兵的脚步时快时慢,心绪如同天边的云,变幻莫测。
转过一个弯,前方的田埂上,老支书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那肥胖的身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魁梧,圆圆的肚子将蓝色的中山装撑得鼓鼓的,纽扣之间露出一小块白色的背心。虽已六十四岁,张耀祖却步履稳健,沿着田埂散步。他粗壮的小腿在宽松的裤腿下若隐若现,肩膀宽厚,臂膀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力量感,只是覆盖了一层松弛的脂肪。
听到脚步声,老人转过身,那张圆润的脸上皱纹舒展,眼角眉梢都透着精神。他看到王兵,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杏仁状的眼睛闪烁着温和的光芒。
"爷爷,您这么早就出来了?"王兵走近老支书,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老人敞开的领口处,那里有几根稀疏的白发在晨风中轻轻颤动。
老支书他笑了笑,肉感的脸颊上挤出几道褶皱:
"早起活动活动筋骨,年纪大了,不动弹浑身不舒服。"
他的声音浑厚而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王兵的目光在老支书结实的腰腹上滑过,那里虽然堆积了不少脂肪,形成了明显的肚腩,但依然能看出下面蕴含的力量。曾经,那双粗壮的手臂紧紧搂住他的感觉,此刻又涌上心头。
老支书的目光在王兵整洁的衣着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微微上扬: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打扮得这么精神。"
王兵走近老支书,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
王兵低下头,声音不自觉地变小:"我...准备去李小翠家,她说带我去后山看野柿子。"
老支书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好啊,年轻人多出去走走,对身体有好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晨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
"爷爷,我..."王兵抬起头,目光与老支书相遇。
老支书摆摆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几分慈祥:"去吧,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我也该回去了。"他说着,故意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这把年纪了,走不动路了,你们年轻人玩得开心点。"
这话明显不符实情,老支书虽然肥胖,但身体底子好,每日清晨都能绕着村子散步两三圈。他的腿脚灵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只是现在故意装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王兵看出老支书的用意,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老人故作疲态的姿势,那微微弯曲的背影,与平日里精神抖擞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王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中充满挣扎。
老支书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肥厚的手掌传来一阵温暖。
"小兵啊,人生苦短,好好珍惜当下。有些路,迟早要自己走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不等王兵回答,老支书就转过身,故意放慢脚步,沿着田埂慢慢走远。他那肥胖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看着那身影,王兵忽然意识到,老支书完全可以陪他一起去李小翠家,但他选择了独自离开,将空间留给年轻人。
"爷爷!"王兵忍不住喊了一声。
老支书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怎么了?"
"您...您多保重身体注意安全。"王兵最终只挤出这几个字。
老支书背对着王兵,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也是,别穿这么少,天凉了。"
说完,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声在田埂上渐行渐远。
回望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王兵忽然明白,那些看似笨重的身体蕴藏着一颗何等宽广而慈爱的心。
王兵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背包的位置,朝着李小翠家的方向迈开步伐。
老支书在这时候后回头站在田埂上,看王兵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晨雾中。微风吹过,拂动他额前稀疏的白发,也带走了田野间的一丝露水气息。
"嘿——"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六十四岁的身体依然充满力量,他故意挺了挺圆滚的肚子,又扭动两下略显僵硬的腰肢,仿佛真的走了很长的路一般。
无人在场,他不必再伪装疲态。
张支书转过身,迈着稳健的步伐沿着田埂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晨光洒在秋收后的田野上,金色的稻茬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无数细小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这片土地。他的步子比来时慢了许多,脚下的泥土松软,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田埂不宽,他却走得摇摇晃晃,肥大的身躯在阳光下投下一片宽广的阴影。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张支书停下脚步,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到如今的垂暮老人。树依然在生长,而人却已经老了。他伸手抚摸树皮上的纹路,粗糙的触感与他满是老茧的手掌相得益彰。
"小兵那孩子,真像当年的我..."
回到家中,老支书推开门,屋内的寂静扑面而来。
今天,杯子空着。老支书看着平日里留给王兵准备的茶杯,手指在那是一个普通的白瓷杯,边缘因长年使用而略显磨损,但每天早上,他都会在这个杯子里为王兵倒上一杯热茶。
老支书将杯子放回原处,转身走到院子里的老藤椅上坐下。肥大的身躯陷入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摸出烟袋,填上烟丝,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晨光中盘旋上升,如同他翻腾的思绪。
"李家那丫头不错,勤快,懂事,对小兵又一片真心..."
他自言自语,肥厚的嘴唇微微蠕动,吐出一个个字眼,仿佛在说服自己什么。
老支书目光投向远方,王兵离去的方向。
"该放手了,老张啊...""人总要向前看的,"
轻声道,
"小兵那孩子,也该有自己的路...""总要让他有自己的生活..."
他轻声呢喃,嗓音比平日沙哑许多。一滴汗珠从额头滑落,划过脸颊上深深的皱纹,最终滴在尘土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村子里陆续有了动静,邻居家的狗吠声,妇女们准备早饭的炊烟,孩童的嬉闹声。张支书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仿佛要把所有情绪都压回心底。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故作轻松地哼起了一段旧时的小调。
老支书的声音几乎听不到,融入了早晨的阳光中。院子里的老树投下浓密的阴影,为他遮挡了部分刺眼的阳光,也掩盖了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落寞,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
他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滚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或许,这样更好。